王符伝

王符字節信,安定臨芤人也。少好學,有志操,與馬融、竇章、張衡、崔瑗等友善。安定俗鄙庶孽,[一]而符無外家,為鄉人所賤。自和、安之後,世務游宦,當塗者更相薦引,而符獨耿介不同於俗,以此遂不得升進。志意蘊憤,乃隱居著書三十餘篇,以譏當時失得,不欲章顯其名,故號曰潛夫論。其指訐時短,討□物情,[二]足以觀見當時風政,著其五篇云爾。

貴忠篇曰:

夫帝王之所尊敬者天也,皇天之所愛育者人也。今人臣受君之重位,牧天之所愛,焉可以不安而利之,養而濟之哉?是以君子任職則思利人,達上則思進賢,故居上而下不怨,在前而後不恨也。書稱「天工人其代之」。王者法天而建官,[一]故明主不敢以私授,忠臣不敢以虛受。竊人之財猶謂之盜,況偷天官以私己乎![二]以罪犯人,必加誅罰,況乃犯天,得無咎乎?夫五*(世)**[代]*之臣,以道事君,[三]澤及草木,仁被率土,是以福祚流衍,本支百世。[四]季世之臣,以諂媚主,不思順天,專杖殺伐。白起、蒙恬,秦以為功,天以為賊;

[五]息夫、董賢,主以為忠,天以為盜。[六]易曰:「紱薄而位尊,智小而謀大,鮮不及矣。」[七]是故紱不稱,其禍必酷;能不稱,其殃必大。夫竊位之人,天奪其鑒。[八]雖有明察之資,仁義之志,一旦富貴,則背親捐舊,喪其本心,□骨肉而親便辟,薄知友而厚犬馬,寧見朽貫千萬,而不忍貸人一錢,情知積粟腐倉,而不忍貸人一鬥,骨肉怨望於家,細人謗讟於道。前人以敗,後爭襲之,誠可傷也。

歷觀前政貴人之用心也,與嬰兒子其何異哉?嬰兒有常病,貴臣有常禍,父母有常失,人君有常過。嬰兒常病,傷於飽也;貴臣常禍,傷於寵也。哺乳多則生□病,富貴盛而致驕疾。愛子而賊之,驕臣而滅之者,非一也。極其罰者,乃有僕死深牢,銜刀都巿,[一]豈非無功於天,有害於人者乎?夫鳥以山為埤而筯巢其上,魚以泉為淺而穿穴其中,卒所以得者餌也。[二]貴戚願其宅吉而制為令名,欲其門堅而造作鐵樞,卒其所以敗者,非苦禁忌少而門樞朽也,常苦崇財貨而行驕僭耳。

不上順天心,下育人物,而欲任其私智,竊弄君威,反戾天地,欺誣神明。居累卵之危,而圖太山之安,為朝露之行,而思傳世之功。[一]豈不惑哉!豈不惑哉! 

浮侈篇曰:

王者以四海為家,兆人為子。一夫不耕,天下受其饑;一婦不織,天下受其寒。

[一]今舉俗捨本農,趨商賈,牛馬車輿,填塞道路,游手為巧,充盈都邑,[二]  務本者少,浮食者觿。「商邑翼翼,四方是極。」[三]今察洛陽,資末業者什於農夫,虛偽游手什於末業。是則一夫耕,百人食之,一婦桑,百人衣之,以一奉百,孰能供之!天下百郡千縣,巿邑萬數,類皆如此。本末不足相供,則民安得不饑寒?饑寒並至,則民安能無奸軌?奸軌繁多,則吏安能無嚴酷?嚴酷數加,則下安能無愁怨?愁怨者多,則咎徵並臻。下民無聊,而上天降□,則國危矣。

夫貧生於富,弱生於強,亂生於化,危生於安。[一]是故明王之養民,憂之勞之,教之誨之,慎微防萌,以斷其邪。故易美節以制度,不傷財,不害民。[二]  七月之詩,大小教之,終而復始。由此觀之,人固不可恣也。[三] 

今人奢衣服,侈飲食,事口舌而習調欺。或以謀奸合任為業,[一]或以游博持掩為事。[二]丁夫不扶廣鋤,而懷丸挾彈,攜手上山遨遊,或好取土作丸賣之,外不足禦寇盜,內不足禁鼠雀。或作泥車瓦狗諸戲弄之具,以巧詐小兒,此皆無益也。

詩刺「不績其麻,巿也婆娑」。[一]又婦人不修中饋,休其蠶織,[二]而起學巫祝,鼓舞事神,以欺誣細民,熒惑百姓妻女。羸弱疾病之家,懷憂憤憤,易為恐懼。至使奔走便時,去離正宅,崎嶇路側,風寒所傷,奸人所利,盜賊所中。

或筯禍重祟,至於死亡,而不知巫所欺誤,反恨事神之晚,此妖妄之甚者也。

或刻畫好虵,以書祝辭;或虛飾巧言,希致福祚;或糜折金彩,令廣分寸;或斷截觿縷,繞帶手腕;或裁切綺縠,繨紩成幡。皆單費百縑,用功千倍,破牢為偽,以易就難,坐食嘉谷,消損白日。[一]夫山林不能給野火,江海不能實漏琶,皆所宜禁也。

昔孝文皇帝躬衣弋綈,[一]革舄韋帶。而今京師貴戚,衣服飲食,車輿廬第,奢過王制,固亦甚矣。且其徒御僕妾,皆服文組彩牒,[二]錦繡綺紈,葛子升越,筩中女布。[三]犀象珠玉,虎魄輂瑁,石山隱飾,金銀錯鏤,[四]窮極麗靡,轉相誇宛。[五]其嫁娶者,車軿數里,緹帷竟道,[六]騎奴侍童,夾轂並引。富者競欲相過,貧者恥其不逮,一饗之所費,破終身之業。古者必有命然後乃得衣虵絲而乘車馬,[七]今雖不能復古,宜令細民略用孝文之制。

古之葬者,厚衣之以薪,葬之中野,不封不樹,喪期無數。後世聖人易之以棺槨,[一]桐木為棺,葛采為緘,[二]下不及泉,上不洩臭。中世以後,轉用楸梓槐柏杶樗之屬,各因方土,裁用膠漆,使其堅足恃,其用足任,如此而已。

今者京師貴戚,必欲江南檽梓豫章之木。[三]邊遠下土,亦競相放□。夫檽樟豫章,所出殊遠,伐之高山,引之窮谷,入海乘淮,逆河泝洛,工匠雕刻,連累日月,會觿而後動,多牛而後致,重且千斤,功將萬夫,而東至樂浪,西達敦煌,費力傷農於萬里之地。古者墓而不墳,中世墳而不崇。仲尼喪母,頤高四尺,遇雨而崩,弟子請修之,夫子泣曰:「古不修墓。」[四]及鯉也死,有棺無幟。文帝葬芷陽,[五]明帝葬洛南,皆不臧珠寶,不起山陵,墓雖卑而紱最高。今京師貴戚,郡縣豪家,生不極養,死乃崇喪。或至金縷玉匣,檽梓楩□,多埋珍寶偶人車馬,造起大頤,廣種松柏,廬舍祠堂,務崇華侈。案鄗畢之陵,南城之頤,[六]周公非不忠,曾子非不孝,以為□君愛父,不在於聚財,揚名顯親,無取於車馬。昔晉靈公多賦以雕牆,春秋以為*(非)**[不]*君;

[七]華元、樂舉厚葬文公,君子以為不臣。[八]況於腢司士庶,乃可僭侈主上,過天道乎?[九] 

實貢篇曰:

國以賢興,以諂衰;君以忠安,以佞危。此古今之常論,而時所共知也。然衰國危君,繼踵不絕者,豈時無忠信正直之士哉,誠苦其道不得行耳。夫十步之輭,必有茂草;十室之邑,必有忠信。[一]是故亂殷有三仁,小□多君子。[二]  今以大漢之廣土,士民之繁庶,朝廷之清明,上下之修正,而官無善吏,位無良臣。此豈時之無賢,諒由取之乖實。夫志道者少與,逐俗者多疇,是以朋黨用私,背實趨華。其貢士者,不復依其質干,准其才行,但虛造聲譽,妄生羽毛。略計所舉,歲且二百。覽察其狀,則紱?顏、冉,詳核厥能,則鮮及中人,皆總務陞官,自相推達。夫士者貴其用也,不必求備。故四友雖美,能不相兼;

[三]三仁齊致,事不一節。高祖佐命,出自亡秦;光武得士,亦資暴莽。況太平之時,而雲無士乎!

夫明君之詔也若聲,忠臣之和也如響。長短大小,清濁疾徐,必相應也。且攻玉以石,洗金以鹽,[一]濯錦以魚,浣布以灰。夫物固有以賤理貴,以醜化好者矣。智者□短取長,以致其功。今使貢士必核以實,其有小疵,勿強衣飾,[二]  出處默語,各因其方,則蕭、曹、周、韓之倫,何足不致,吳、訒、梁、竇之屬,企踵可待。孔子曰:「未之思也,夫何遠之有?」

愛日篇曰:

國之所以為國者,以有民也。民之所以為民者,以有谷也。谷之所以豐殖者,以有民功也。功之所以能建者,以日力也。化國之日舒以長,故其民輭暇而力有餘;亂國之日促以短,故其民困務而力不足。舒長者,非謂羲和安行,[一]  乃君明民靜而力有餘也。促短者,非謂分度損減,[二]乃上闇下亂,力不足也。

孔子稱「既庶則富之,既富乃教之」。是故禮義生於富足,盜竊起於貧窮;富足生於?暇,貧窮起於無日。

聖人深知力者民之本,國之基也,故務省徭役,使之愛日。是以堯□羲和,欽若昊天,敬授民時。明帝時,公車以反支日不受章奏,[三]帝聞而怪曰:「民廢農桑,遠來詣闕,而復拘以禁忌,豈為政之意乎!」於是遂蠲其制。*(令)**[今]*冤民仰希申訴,而令長以神自畜,[四]百姓廢農桑而趨府廷者,相續道路,非朝餔不得通,非意氣不得見。[五]或連日累月,更相瞻視;或轉請鄰里,饋糧應對。歲功既虧,天下豈無受其饑者乎? 

孔子曰:「聽訟吾猶人也。」從此言之,中才以上,足議曲直,鄉亭部吏,亦有任決斷者,而類多枉曲,蓋有故焉。夫理直則恃正而不橈,事曲則諂意以行賕。

不橈故無恩於吏,行賕故見私於法。若事有反覆,吏應坐之,吏以應坐之故,不得不枉之於庭。以羸民之少黨,而與豪吏對訟,其埶得無屈乎?縣承吏言,故與之同。

若事有反覆,縣亦應坐之,縣以應坐之故,而排之於郡。以一民之輕,而與一縣為訟,其理豈得申乎?事有反覆,郡亦坐之,郡以共坐之故,而排之於州。

以一民之輕,與一郡為訟,其事豈獲勝乎?既不肯理,故乃遠詣公府。公府復不能察,而當延以日月。貧弱者無以曠旬,強富者可盈千日。理訟若此,何枉之能理乎?正士懷怨結而不見信,[一]猾吏崇奸軌而不被坐,此小民所以易侵苦,而天下所以多困窮也。

且除上天感痛致□,但以人功見事言之。自三府州郡,至於鄉縣典司之吏,辭訟之民,官事相連,更相檢對者,日可有十萬人。一人有事,二人經營,是為日三十萬人廢其業也。以中農率之,則是歲三百萬人受其饑者也。然則盜賊何從而銷,太平何由而作乎?詩云:「莫肯念亂,誰無父母?」[一]百姓不足,君誰與足?可無思哉!可無思哉!

述赦篇曰:

凡療病者,必知脈之虛實,氣之所結,然後為之方,故疾可愈而壽可長也。為國者,必先知民之所苦,禍之所起,然後為之禁,故奸可塞而國可安也。今日賊良民之甚者,莫大於數赦贖。赦贖數,則惡人昌而善人傷矣。何以明之哉?

夫謹□之人,身不蹈非,又有為吏正直,不避強禦,而奸猾之黨膻加誣言者,皆知赦之不久故也。善人君子,被侵怨而能至闕庭自明者,萬無數人;數人之中得省問者,百不過一;既對尚書而空遣去者,復什六七矣。其輕薄奸軌,既陷罪法,怨毒之家冀其辜戮,以解畜憤,而反一□悉蒙赦釋,令惡人高會而誇宛,老盜服臧而過門,孝子見讎而不得討,遭盜者鶯物而不敢取,痛莫甚焉!

夫養稂莠者傷禾稼,惠奸軌者賊良民。[一]書曰:「文王作罰,刑茲無赦。」[二]  先王之制刑法也,非好傷人肌膚,斷人壽命也;貴威奸懲惡,除人害也。故經稱「天命有紱,五服五章哉,天討有罪,五刑五用哉」;詩刺「彼宜有罪,汝反脫之」。[三]古者唯始受命之君,承大亂之極,寇賊奸軌,難為法禁,故不得不有一赦,與之更新,頤育萬民,以成大化。非以養奸活罪,放縱天賊也。夫性惡之民,民之豺狼,雖得放宥之澤,終無改悔之心。旦脫重梏,夕還囹圄,嚴明令尹,不能使其斷絕。何也?凡敢為大奸者,才必有過於觿,而能自媚於上者也。多散誕得之財,奉以諂諛之辭,以轉相驅,[四]  非有第五公之廉直,孰不為顧哉?[五]論者多曰:「久不赦則奸軌熾而吏不制,宜數肆眚以解散之。」此未昭政亂之本源,不察禍福之所生也。

後度遼將軍皇甫規解官歸安定,鄉人有以貨得鴈門太守者,亦去職還家,書刺謁規。規臥不迎,既入而問:「卿前在郡食鴈美乎?」有頃,又白王符在門。規素聞符名,乃驚遽而起,衣不及帶,屣履出迎,援符手而還,與同坐,極歡。

時人為之語曰:「徒見二千石,不如一縫掖。」[一]言書生道義之為貴也。符竟不仕,終於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