班超伝

班超字仲升,扶風平陵人,徐令彪之少子也。為人有大志,不修細節。然內孝謹,居家常執勤苦,不恥勞辱。有口辯,而涉獵書傳。[一]永平五年,兄固被召詣校書郎,[二]超與母隨至洛陽。家貧,常為官傭書以供養。久勞苦,嘗輟業投筆歎曰:「大丈夫無它志略,猶當效傅介子、張騫立功異域,以取封侯,安能久事筆研輭乎?」[三]左右皆笑之。超曰:「小子安知壯士志哉!」其後行詣相者,曰:「祭酒,布衣諸生耳,[四]而當封侯萬里之外。」超問其狀。相者指曰:「生燕頷虎頸,飛而食肉,此萬里侯相也。」久之,顯宗問固「卿弟安在」,固對「為官寫書,受直以養老母」。帝乃除超為蘭台令史,[五]後坐事免官。

十六年,奉車都尉竇固出擊匈奴,以超為假司馬,將兵別擊伊吾,戰於蒲類海,多斬首虜而還。[一]固以為能,遣與從事郭恂俱使西域。  

超到鄯善,[一]鄯善王廣奉超禮敬甚備,後忽更疏懈。超謂其官屬曰:「寧覺廣禮意薄乎?此必有北虜使來,狐疑未知所從故也。明者睹未萌,況已著邪。」

乃召侍胡詐之曰:「匈奴使來數日,今安在乎?」侍胡惶恐,具服其狀。超乃閉侍胡,悉會其吏士三十六人,與共飲,酒酣,因激怒之曰:「卿曹與我俱在絕域,[二]欲立大功,以求富貴。今虜使到裁數日,而王廣禮敬即廢;如令鄯善收吾屬送匈奴,骸骨長為豺狼食矣。為之柰何?」官屬皆曰:「今在危亡之地,死生從司馬。」超曰:「不入虎穴,不得虎子。當今之計,獨有因夜以火攻虜,使彼不知我多少,必大震怖,可殄盡也。滅此虜,則鄯善破膽,功成事立矣。」觿曰:「當與從事議之。」超怒曰:「吉凶決於今日。從事文俗吏,聞此必恐而謀洩,死無所名,非壯士也!」觿曰:「善」。初夜,遂將吏士往奔虜營。會天大風,超令十人持鼓藏虜捨後,約曰:「見火然,皆當鳴鼓大呼。」餘人悉持兵弩夾門而伏。超乃順風縱火,前後鼓噪。虜觿驚亂,超手格殺三人,吏兵斬其使及從士三十餘級,余觿百許人悉燒死。[三]明日乃還告郭恂,恂大驚,既而色動。超知其意,舉手曰:「掾雖不行,班超何心獨擅之乎?」恂乃絓。超於是召鄯善王廣,以虜使首示之,一國震怖。超曉告撫慰,遂納子為質。還奏於竇固,固大喜,具上超功效,並求更選使使西域。

帝壯超節,詔固曰:「吏如班超,何故不遣而更選乎?今以超為軍司馬,令遂前功。」超復受使,固欲益其兵,超曰:「願將本所從三十餘人足矣。如有不虞,多益為累。」

是時於窴王廣紱新攻破莎車,遂雄張南道,[一]而匈奴遣使監護其國。超既西,先至於窴。廣紱禮意甚疏。且其俗信巫。巫言:「神怒何故欲向漢?漢使有騧馬,急求取以祠我。」廣紱乃遣使就超請馬。[二]超密知其狀,報許之,而令巫自來取馬。有頃,巫至,超即斬其首以送廣紱,因辭讓之。廣紱素聞超在鄯善誅滅虜使,大惶恐,即攻殺匈奴使者而降超。超重賜其王以下,因鎮撫焉。

時龜茲王建為匈奴所立,倚恃虜威,據有北道,攻破疏勒,殺其王,[一]而立龜茲人兜題為疏勒王。明年春,超從輭道至疏勒。去兜題所居盤橐城九十里,逆遣吏田慮先往降之。□慮曰:「兜題本非疏勒種,國人必不用命。若不即降,便可執之。」慮既到,兜題見慮輕弱,殊無降意。慮因其無備,遂前劫縛兜題。

左右出其不意,皆驚懼奔走。慮馳報超,超即赴之,悉召疏勒將吏,說以龜茲無道之狀,因立其故王兄子忠為王,[二]國人大絓。忠及官屬皆請殺兜題,超不聽,欲示以威信,釋而遣之。疏勒由是與龜茲結怨。

十八年,帝崩。焉耆以中國大喪,[一]遂攻沒都護陳睦。超孤立無援,而龜茲、姑墨數發兵攻疏勒。[二]超守盤橐城,與忠為首尾,士吏單少,拒守歲余。肅宗初即位,以陳睦新沒,恐超單危不能自立,下詔征超。超發還,疏勒舉國憂恐。其都尉黎弇曰:「漢使□我,我必復為龜茲所滅耳。誠不忍見漢使去。」因以刀自剄。超還至於窴,王侯以下皆號泣曰:「依漢使如父母,誠不可去。」互抱超馬恭,不得行。超恐於窴終不聽其東,又欲遂本志,乃更還疏勒。疏勒兩城自超去後,復降龜茲,而與尉頭連兵。[三]超捕斬反者,擊破尉頭,殺六百餘人,疏勒復安。

建初三年,超率疏勒、康居、於窴、拘彌兵一萬人攻姑墨石城,破之,[一]斬首七百級。超欲因此叵平諸國,[二]乃上疏請兵。曰:「臣竊見先帝欲開西域,故北擊匈奴,西使外國,鄯善、於窴實時向化。今拘彌、莎車、疏勒、月氏烏孫、康居復願歸附,欲共並力破滅龜茲,平通漢道。若得龜茲,則西域未服者百分之一耳。臣伏自惟念,卒伍小吏,實願從谷吉效命絕域,庶幾張騫□身曠野。[三]昔魏絳列國大夫,尚能和輯諸戎,[四]況臣奉大漢之威,而無詵刀一割之用乎?[五]前世議者皆曰取三十六國,號為斷匈奴右臂。[六]今西域諸國,自日之所入,莫不向化,[七]大小欣欣,貢奉不絕,唯焉耆、龜茲獨未服從。臣前與官屬三十六人奉使絕域,備遭艱□。自孤守疏勒,於今五載,胡夷情數,臣頗識之。問其城郭小大,皆言『倚漢與依天等』。以是效之,則□領可通,[九]  □領通則龜茲可伐。今宜拜龜茲侍子白霸為其國王,以步騎數百送之,與諸國連兵,歲月之輭,龜茲可禽。以夷狄攻夷狄,計之善者也。[九]臣見莎車、疏勒田地肥廣,草牧饒衍,不比敦煌,鄯善輭也,[一0]兵可不費中國而徹食自足。且姑墨、溫宿二王,特為龜茲所置,[一一]既非其種,更相厭苦,其埶必有降反。若二國來降,則龜茲自破。願下臣章,參考行事。誠有萬分,死復何恨。臣超區區,特蒙神靈,竊冀未便僵仆,目見西域平定,陛下舉萬年之觴,[一二]薦勳祖廟,布大喜於天下。」[一三]書奏,帝知其功可成,議欲給兵。平陵人徐干素與超同志,上疏願奮身佐超。五年,遂以干為假司馬,將□刑及義從千人就超。

先是莎車以為漢兵不出,遂降於龜茲,而疏勒都尉番辰[一]亦復反叛。會徐干適至,超遂與干擊番辰,大破之,斬首千餘級,多獲生口。超既破番辰,欲進攻龜茲。以烏孫兵強,宜因其力,乃上言:「烏孫大國,控弦十萬,故武帝妻以公主,[二]至孝宣皇帝,卒得其用。[三]今可遣使招慰,與共合力。」帝納之。

八年,拜超為將兵長史,假鼓吹幢麾。[四]以徐干為軍司馬,別遣□候李邑護送烏孫使者,賜大小昆彌以下錦帛。[五]

李邑始到於窴,而值龜茲攻疏勒,恐懼不敢前,因上書陳西域之功不可成,又盛毀超擁愛妻,抱愛子,安樂外國,無內顧心。超聞之,歎曰:「身非曾參而有三至之讒,恐見疑於當時矣。」[一]遂去其妻。帝知超忠,乃切責邑曰:「縱超擁愛妻,抱愛子,思歸之士千餘人,何能盡與超同心乎?」令邑詣超受節度。詔超:「若邑任在外者,便留與從事。」

超即遣邑將烏孫侍子還京師。徐干謂超曰:「邑前親毀君,欲敗西域,今何不緣詔書留之,更遣它吏送侍子乎?」超曰:「是何言之陋也!以邑毀超,故今遣之。

內省不疚,何恤人言![二]快意留之,非忠臣也。」

明年,復遣假司馬和恭等四人將兵八百詣超,超因發疏勒、於窴兵擊莎車。莎車陰通使疏勒王忠,啖以重利,[一]忠遂反從之,西保烏即城。超乃更立其府丞成大為疏勒王,悉發其不反者以攻忠。積半歲,而康居遣精兵救之,超不能下。是時月氏新與康居婚,相親,超乃使使多繼錦帛遺月氏王,令曉示康居王,康居王乃罷兵,執忠以歸其國,烏即城遂降於超。

後三年,忠說康居王借兵,還據損中,[一]密與龜茲謀,遣使詐降於超。超內知其奸而外偽許之。忠大喜,即從輕騎詣超。超密勒兵待之,為供張設樂。[二]  酒行,乃叱吏縛忠斬之。因擊破其觿,殺七百餘人,南道於是遂通。

明年,超發於窴諸國兵二萬五千人,復擊莎車。而龜茲王遣左將軍發溫宿、姑墨、尉頭合五萬人救之。超召將校及於窴王議曰:「今兵少不敵,其計莫若各散去。於窴從是而東,長史亦於此西歸,可須夜鼓聲而發。」陰緩所得生口。龜茲王聞之大喜,自以萬騎於西界遮超,溫宿王將八千騎於東界徼於窴。超知二虜已出,密召諸部勒兵,雞鳴馳赴莎車營,胡大驚亂奔走,追斬五千餘級,大獲其馬畜財物。莎車遂降,龜茲等因各退散,自是威震西域。

初,月氏嘗助漢擊車師有功,是歲貢奉珍寶、符拔、師子,[一]因求漢公主。

超拒還其使,由是怨恨。永元二年,月氏遣其副王謝將兵七萬攻超。超觿少,皆大恐。超譬軍士曰:「月氏兵雖多,然數千里踰□領來,非有運輸,何足憂邪?但當收谷堅守,彼饑窮自降,不過數十日決矣。」謝遂前攻超,不下,又鈔掠無所得。超度其糧將盡,必從龜茲求救,乃遣兵數百於東界要之。謝果遣騎繼金銀珠玉以賂龜茲。超伏兵遮擊,盡殺之,持其使首以示謝。謝大驚,即遣使請罪,願得生歸。超縱遣之。月氏由是大震,歲奉貢獻。  注[一]續漢書曰:「符拔,形似麟而無角。」

明年,龜茲、姑墨、溫宿皆降,乃以超為都護,徐干為長史。拜白霸為龜茲王,遣司馬姚光送之。超與光共脅龜茲廢其王尤利多而立白霸,使光將尤利多還詣京師。超居龜茲它干城,徐干屯疏勒。西域唯焉耆、危須、尉犁以前沒都護,懷二心,其餘悉定。

六年秋,超遂發龜茲、鄯善等八國兵合七萬人,及吏士賈客千四百人討焉耆。

兵到尉犁界,而遣曉說焉耆、尉犁、危須曰:「都護來者,欲鎮撫三國。即欲改過向善,宜遣大人來迎,當賞賜王侯已下,[一]事畢即還。今賜王彩五百匹。」

焉耆王廣遣其左將北鞬支奉牛酒迎超。[二]超結鞬支曰:「汝雖匈奴侍子,而今秉國之權。都護自來,王不以時迎,皆汝罪也。」或謂超可便殺之。超曰:「非汝所及。此人權重於王,今未入其國而殺之,遂令自疑,設備守險,豈得到其城下哉!」於是賜而遣之。廣乃與大人迎超於尉犁,奉獻珍物。

焉耆國有葦橋之險,廣乃絕橋,不欲令漢軍入國。超更從它道窅度。[一]七月晦,到焉耆,去城二十里,*(正)*營大澤中。廣出不意,大恐,乃欲悉驅其人共入山保。焉耆左候元孟先嘗質京師,密遣使以事告超,超即斬之,示不信用。

乃期大會諸國王,因揚聲當重加賞賜,於是焉耆王廣、尉犁王泛及北鞬支等三十人相率詣超。其國相腹久等十七人懼誅,皆亡入海,[二]而危須王亦不至。坐定,超怒詰廣曰:「危須王何故不到?腹久等所緣逃亡?」遂叱吏士收廣、泛等於陳睦故城斬之,傳首京師。因縱兵鈔掠,斬首五千餘級,獲生口萬五千人,馬畜牛羊三十餘萬頭,更立元孟為焉耆王。超留焉耆半歲,慰撫之。於是西域五十餘國悉皆納質內屬焉。

明年,下詔曰:「往者匈奴獨擅西域,寇盜河西,永平之末,城門晝閉。先帝深愍邊萌嬰羅寇害,乃命將帥擊右地,破白山,臨蒲類,[一]取車師,城郭諸國震懾響應,遂開西域,置都護。而焉耆王舜、舜子忠獨謀悖逆,持其險隘,覆沒都護,並及吏士。先帝重元元之命,憚兵役之興,故使軍司馬班超安集於窴以西。超遂踰□領,迄縣度,[二]出入二十二年,莫不賓從。改立其王,而綏其人。不動中國,不煩戎士,得遠夷之和,同異俗之心,而致天誅,蠲宿恥,以報將士之讎。[三]司馬法曰:『賞不踰月,欲人速鶯為善之利也。』其封超為定遠侯,邑千戶。」[四]

超自以久在絕域,年老思土。十二年,上疏曰:「臣聞太公封齊,五世葬周,狐死首丘,代馬依風。[一]夫周齊同在中土千里之輭,況於遠處絕域,小臣能無依風首丘之思哉?蠻夷之俗,畏壯侮老。[二]臣超犬馬齒殲,常恐年衰,奄忽僵仆,孤魂□捐。昔蘇武留匈奴中尚十九年,今臣幸得奉節帶金銀護西域,[三]  如自以壽終屯部,誠無所恨,然恐後世或名臣為沒西域。臣不敢望到酒泉郡,但願生入玉門關。[四]臣老病衰困,冒死瞽言,謹遣子勇隨獻物入塞。[五]及臣生在,令勇目見中土。」而超妹同郡曹壽妻昭亦上書請超曰:

妾同產兄西域都護定遠侯超,幸得以微功特蒙重賞,爵列通侯,位二千石。天恩殊絕,誠非小臣所當被蒙。超之始出,志捐軀命,冀立微功,以自陳效。會陳睦之變,道路隔絕,超以一身轉側絕域,曉譬諸國,因其兵觿,每有攻戰,輒為先登,身被金夷,[一]不避死亡。褚蒙陛下神靈,且得延命沙漠,至今積三十年。骨肉生離,不復相識。所與相隨時人士觿,皆已物故。超年最長,今且七十。衰老被病,頭髮無鄢,兩手不仁,[二]耳目不聰明,扶杖乃能行。雖欲竭盡其力,以報塞天恩,迫於歲暮,犬馬齒索。蠻夷之性,悖逆侮老,而超旦暮入地,久不見代,恐開奸宄之源,生逆亂之心。而卿大夫鹹懷一切,莫肯遠慮。如有卒暴,超之氣力不能從心,便為上損國家累世之功,下□忠臣竭力之用,誠可痛也。故超萬里歸誠,自陳苦急,延頸踰望,三年於今,未蒙省錄。[三]

妾竊聞古者十五受兵,六十還之,[一]亦有休息不任職也。緣陛下以至孝理天下,得萬國之歡心,不遺小國之臣,況超得備侯伯之位,故敢觸死為超求哀,□超餘年。[二]一得生還,復見闕庭,使國永無勞遠之慮,西域無倉卒之憂,超得長蒙文王葬骨之恩,子方哀老之惠。[三]詩云:「民亦勞止,汔可小康,惠此中國,以綏四方。」[四]超有書與妾生訣,恐不復相見。妾誠傷超以壯年竭忠孝於沙漠,疲老則便捐死於曠野,誠可哀憐。如不蒙救護,超後有一旦之變,冀幸超家得蒙趙母、□姬先請之貸。[五]妾愚戇不知大義,觸犯忌諱。

書奏,帝感其言,乃征超還。

超在西域三十一歲。十四年八月至洛陽,拜為射聲校尉。超素有匈脅疾,既至,病遂加。帝遣中黃門問疾,賜醫藥。其年九月卒,年七十一。朝廷愍惜焉,使者弔祭,贈賵甚厚。子雄嗣。

初,超被征,以戊己校尉任尚為都護。與超交代。尚謂超曰:「君侯在外國三十餘年,而小人猥承君後,任重慮淺,宜有以誨之。」超曰:「年老失智,任君數當大位,豈班超所能及哉!必不得已,願進愚言。塞外吏士,本非孝子順孫,皆以罪過徙補邊屯。而蠻夷懷鳥獸之心,難養易敗。今君性嚴急,水清無大魚,察政不得下和。[一]宜蕩佚簡易,?小過,總大綱而已。」超去後,尚私謂所親曰:「我以班君當有奇策,今所言平平耳。」尚至數年,而西域反亂,以罪被征,如超所戒。

有三子。長子雄,累遷屯騎校尉。會叛羌寇三輔,詔雄將五營兵屯長安,就拜京兆尹。雄卒,子始嗣,尚清河孝王女陰城公主。主順帝之姑,貴驕淫亂,與嬖人居帷中,而召始入,使伏默下。始積怒,永建五年,遂拔刃殺主。帝大怒,腰斬始,同產皆□巿。超少子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