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穆伝

穆字公叔。年五歲,便有孝稱。父母有病,輒不飲食,差乃復常。及壯耽學,銳意講誦,或時思至,不自知亡失衣冠,顛隊坑岸。其父常以為專愚,幾不知數馬足。

[一]穆愈更精篤。

初舉孝廉。[一]順帝末,江淮盜賊腢起,州郡不能禁。或說大將軍梁冀曰:「朱公叔兼資文武,海內奇士,若以為謀主,賊不足平也。」冀亦素聞穆名,乃辟之,使典兵事,甚見親任。及桓帝即位,順烈太后臨朝,穆以冀埶地親重,望有以扶持王室,因推災異,奏記以勸戒冀曰:「穆伏念明年丁亥之歲,刑紱合於干位,[二]易經龍戰之會。其文曰:『龍戰於野,其道窮也。』[三]謂陽道將勝而陰道負也。今年九月天氣鬱冒,五位四候連失正氣,此互相明也。夫善道屬陽,惡道屬陰,若修正守陽,摧折惡類,則福從之矣。穆每事不逮,所好唯學,傳受於師,時有可試。願將軍少察愚言,申納諸儒,[四]而親其忠正,絕其姑息,[五]專心公朝,割除私慾,廣求賢能,斥遠佞惡。夫人君不可不學,當以天地順道漸漬其心。宜為皇帝選置師傅及侍講者,得小心忠篤敦禮之士,將軍與之俱入,參勸講授,師賢法古,此猶倚南山坐平原也,誰能傾之!今年夏,月暈房星,明年當有小□。宜急誅奸臣為天下所怨毒者,以塞災咎。議郎﹑大夫之位,本以式序儒術高行之士,今多非其人;九卿之中,亦有乖其任者。惟將軍察焉。」又薦種翬﹑欒巴等。而明年嚴鮪謀立清河王蒜,又黃龍二見沛國。

冀無術學,遂以穆「龍戰」之言為應,於是請翬為從事中郎,薦巴為議郎,舉穆高第,為侍御史。[六]

時同郡趙康叔盛者,隱於武當山,清靜不仕,以經傳教授。穆時年五十,乃奉書稱弟子。及康歿,喪之如師。其尊紱重道,為當時所服。

常感時澆薄,慕尚敦篤,乃作祟厚論。其辭曰:

夫俗之薄也,有自來矣。故仲尼歎曰:「大道之行也,而丘不與焉。」[一]蓋傷之也。夫道者,以天下為一,在彼猶在己也。故行違於道則愧生於心,非畏義也;

事違於理則負結於意,非憚禮也。故率性而行謂之道,[二]得其天性謂之紱。[三]  紱性失然後貴仁義,[四]是以仁義起而道紱遷,[五]禮法興而淳樸散。故道紱以仁義為薄,淳樸以禮法為賊也。[六]夫中世之所敦,已為上世之所薄,[七]  況又薄於此乎!

故夫天不崇大則覆幬不廣,地不深厚則載物不博,[一]人不敦厖則道數不遠。[二]  昔在仲尼不失舊於原壤,[三]楚嚴不忍章於絕纓。[四]由此觀之,聖賢之紱敦矣。老氏之經曰:「大丈夫處其厚不處其薄,居其實不居其華,故去彼取此。」

[五]夫時有薄而厚施,行有失而惠用。[六]故覆人之過者,敦之道也;救人之失者,厚之行也。往者,馬援深昭此道,可以為紱,誡其兄子曰:「吾欲汝曹聞人之過如聞父母之名。耳可得聞,口不得言。」斯言要矣。遠則聖賢履之上世,[七]近則丙吉﹑張子孺行之漢廷。[八]故能振英聲於百世,播不滅之遺風,不亦美哉!

然而時俗或異,風化不敦,而尚相誹謗,謂之臧否。記短則兼折其長,貶惡則並伐其善。悠悠者皆是,其可稱乎![一]凡此之類,豈徒乖為君子之道哉,將有危身累家之禍焉。悲夫!行之者不知憂其然,故害興而莫之及也。斯既然矣,又有異焉。

人皆見之而不能自遷。何則?務進者趨前而不顧後,榮貴者矜己而不待人,智不接愚,富不賑貧,貞士孤而不恤,賢者□而不存。故田蚡以尊顯致安國之金,[二]淳於以貴埶引方進之言。[三]夫以韓、翟之操,為漢之名宰,[四]然猶不能振一貧賢,薦一孤士,又況其下者乎!此禽息、史魚所以專名於前,而莫繼於後者也。[五]故時敦俗美,則小人守正,利不能誘也;時否俗薄,雖君子為邪,義不能止也。[六]何則?先進者既往而不反,後來者複習俗而追之,是以虛華盛而忠信微,刻薄稠而純篤稀。斯蓋谷風有「棄予」之歎,[七]伐木有「鳥鳴」之悲矣![八]

嗟乎!世士誠躬師孔聖之崇則,嘉楚嚴之美行,希李老之雅誨,思馬援之所尚,鄙二宰之失度,美韓稜之抗正,[一]貴丙、張之弘裕,賤時俗之誹謗,則道豐績盛,名顯身榮,載不刊之紱,[二]播不滅之聲。然*[後]*知薄者之不足,厚者之有餘也。彼與草木俱朽,[三]此與金石相傾,[四]豈得同年而語,並日而談哉?」

穆又著絕交論,亦矯時之作。[一]

梁冀驕暴不悛,朝野嗟毒,穆以故吏,懼其釁積招禍,復奏記諫曰:「古之明君,必有輔紱之臣,規諫之官,下至器物,銘書成敗,以防遺失。[一]故君有正道,臣有正路,[二]從之如升堂,違之如赴壑。今明將軍地有申伯之尊,[三]位為腢公之首,[四]一日行善,天下歸仁,[五]終朝為惡,四海傾覆。頃者,官人俱匱,加以水蟲為害。[六]京師諸官費用筯多,詔書發調或至十倍。各言官無見財,皆當出民,搒掠割剝,強令充足。公賦既重,私斂又深。牧守長吏,多非紱選,貪聚無猒,遇人如虜,或絕命於棰楚之下,或自賊於迫切之求。[七]  又掠奪百姓,皆托之尊府。遂令將軍結怨天下,吏人酸毒,道路歎嗟。昔秦政煩苛,百姓土崩,陳勝奮臂一呼,天下鼎沸,[八]而面諛之臣,猶言安耳。[九]  諱惡不悛,卒至亡滅。昔永和之末,綱紀少□,頗失人望。四五歲耳,而財空戶散,下有離心。馬免之徒乘敝而起,荊揚之輭幾成大患。[一0]幸褚順烈皇后初政清靜,內外同力,僅乃討定。今百姓戚戚,困於永和,內非仁愛之心可得容忍,外非守國之計所宜久安也。夫將相大臣,均體元首,共輿而馳,同舟而濟,輿傾舟覆,患實共之。

豈可以去明即昧,履危自安,[一一]主孤時困,而莫之恤乎!宜時易宰守非其人者,減省第宅園池之費,拒絕郡國諸所奉送。內以自明,外解人惑,使挾奸之吏無所依托,司察之臣得盡耳目。憲度既張,遠邇清壹,則將軍身尊事顯,紱耀無窮。天道明察,無言不信,惟垂省覽。」冀不納,而縱放日滋,遂復賂遺左右,交通宦者,任其子弟﹑賓客以為州郡要職。穆又奏記極諫,冀終不悟。

報書云:「如此,僕亦無一可邪?」穆言雖切,然亦不甚罪也。

永興元年,河溢,漂害人庶數十萬戶,百姓荒饉,流移道路。冀州盜賊尤多,故擢穆為冀州刺史。州人有宦者三人為中常侍,並以檄謁穆。穆疾之,辭不相見。冀部令長聞穆濟河,解印綬去者四十餘人。及到,奏劾諸郡,至有自殺者。

以威略權宜,盡誅賊渠帥。舉劾權貴,或乃死獄中。有宦者趙忠喪父,歸葬安平,[一]僭為璵璠、玉匣、偶人。[二]穆聞之,下郡案驗。吏畏其嚴明,遂發墓剖棺,陳屍出之,而收其家屬。帝聞大怒,征穆詣廷尉,[三]輸作左校。[四]  太學書生劉陶等數千人詣闕上書訟穆曰:「伏見施刑徒朱穆,處公憂國,拜州之日,志清奸惡。誠以常侍貴寵,父兄子弟布在州郡,競為虎狼,噬食小人,故穆張理天網,補綴漏目,羅取殘禍,以塞天意。由是內官鹹共恚疾,謗讟煩興,讒隙仍作,極其刑□,輸作左校。天下有識,皆以穆同勤禹、稷而被共、鯀之戾,若死者有知,則唐帝怒於崇山,重華忿於蒼墓矣。[五]當今中官近習,[六]竊持國柄,[七]手握王爵,口含天憲,運賞則使餓隸富於季孫,[八]呼腔則令伊、顏化為桀、跖。[九]而穆獨亢然不顧身害。非惡榮而好辱,惡生而好死也,徒感王綱之不攝,[一0]  懼天網之久失,故竭心懷憂,為上深計。臣願黥首系趾,[一一]代穆校作。」

帝覽其奏,乃赦之。

穆居家數年,在朝諸公多有相推薦者,於是征拜尚書。穆既深疾宦官,及在台閣,旦夕共事,志欲除之。乃上疏曰:「案漢故事,中常侍參選士人。建武以後,乃悉用宦者。自延平以來,浸益貴盛,假貂璫之飾,處常伯之任,[一]天朝政事,一更其手,灌傾海內,寵貴無極,子弟親戚,並荷榮任,故放濫驕溢,莫能禁御。凶狡無行之徒,媚以求官,恃埶怙寵之輩,漁食百姓,窮破天下,空竭小人。愚臣以為可悉罷省,遵復往初,率由舊章,更選海內清淳之士,明達國體者,以補其處。即陛下可為堯舜之君,觿僚皆為稷契之臣,兆庶黎萌蒙被聖化矣。」帝不納。後穆因進見,口復陳曰:「臣聞漢家舊典,置侍中、中常侍各一人,省尚書事,[二]黃門侍郎一人,傳發書奏,[三]皆用姓族。[四]自和熹太后以女主稱制,不接公卿,乃以閹人為常侍,小黃門通命兩宮。自此以來,權傾人主,窮困天下。宜皆罷遣,博選耆儒宿紱,與參政事。」帝怒,不應。

穆伏不肯起。左右傳出,[五]良久乃趨而去。自此中官數因事稱詔詆毀之。

穆素剛,不得意,居無幾,憤懣發疽。[一]延熹六年,卒,時年六十四。祿仕數十年,蔬食布衣,家無餘財。公卿共表穆立節忠清,虔恭機密,守死善道,宜蒙旌寵。策詔□述,追贈益州太守。所著論、策、奏、教、書、詩、記、嘲,凡二十篇。[二] 

穆前在冀州,所辟用皆清紱長者,多至公卿、州郡。子野,少有名節,仕至河南尹。[一]初,穆父卒,穆與諸儒考依古義,謚曰貞宣先生。[二]及穆卒,蔡邕復與門人共述其體行,謚為文忠先生。[三] 

論曰:朱穆見比周傷義,偏黨毀俗,[一]志抑朋游之私,遂著絕交之論。蔡邕以為穆貞而孤,又作正交而廣其致焉。[二]蓋孔子稱「上交不諂,下交不黷」,[三]又曰「晏平仲善與人交」,子夏之門人亦問交於子張。[四]故易明「斷金」之義,[五]詩載「燕朋」之謠。[六]若夫文會輔仁,直諒多聞之友,時濟其益,[七]紵衣傾蓋,彈冠結綬之夫,遂隆其好,[八]斯固交者之方焉。[九]至乃田、竇、□、霍之遊客,[一0]廉頗、翟公之門賓,[一一]進由埶合,退因衰異。

又專諸、荊卿之感激,[一二]侯生、豫子之投身,[一三]情為恩使,命緣義輕。

皆以利害移心,懷紱成節,非夫交照之本,未可語失得之原也。穆徒以友分少全,因絕同志之求;黨俠生敝,而忘得朋之義。[一四]蔡氏貞孤之言,其為然也!古之善交者詳矣。漢興稱王陽、貢禹、陳遵、張竦,[一五]中世有廉范、慶鴻、陳重、褚義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