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倫伝

第五倫字伯魚,京兆長陵人也。其先齊諸田,諸田徙園陵者多,故以次第為氏。

倫少介然有義行。王莽末,盜賊起,宗族閭裏爭往附之。倫乃依險固築營壁,有賊,輒奮窅其眾,引強持滿以拒之,銅馬、赤眉之屬前後數十輩,皆不能下。倫始以營長詣郡尹鮮於褒,褒見而異之,署為吏。後褒坐事左轉高唐令,臨去,握倫臂訣曰:“恨相知晚。”

倫後為鄉嗇夫,平徭賦,理怨結,得人歡心。自以為久宦不達,遂將家屬客河東,變名姓,自稱王伯齊,載鹽往來太原、上黨,所過輒為糞除而去,陌上號為道士,親友故人莫知其處。

數年,鮮於褒薦之於京兆尹閻興,興即召倫為主簿。時長安鑄錢多奸巧,乃署倫為督鑄錢掾,領長安市。倫平銓衡,正鬥斛,市無阿枉,百姓絓服。每讀詔書,常歎息曰:“此聖主也,一見決矣。”等輩笑之曰:“爾說將尚不下,安能動萬乘乎?”倫曰:“未遇知己,道不同故耳。”

建武二十七年,舉孝廉,補淮陽國醫工長,隨王之國。光武召見,甚異之。二十九年,從王朝京師,隨官屬得會見,帝問以政事,倫因此酬對政道,帝大絓。明日,複特召入,與語至夕。帝戲謂倫曰:“聞卿為吏篣婦公,不過從兄飯,寧有之邪?”倫對曰:“臣三娶妻皆無父。少遭饑亂,實不敢妄過人食。”帝大笑。倫出,有詔以為扶夷長,未到官,追拜會稽太守。雖為二千石,躬自斬芻養馬,妻執炊爨。受俸裁留一月糧,餘皆賤貿與民之貧羸者。會稽俗多淫祀,好卜筮。民常以牛祭神,百姓財產以之困匱,其自食牛肉而不以薦祠者,發病且死先為牛鳴,前後郡將莫敢禁。倫到宮,移書屬縣,曉告百姓。其巫祝有依托鬼神詐怖愚民,皆案論之。有妄屠牛者,吏輒行罰。民初頗恐懼,或祝詛妄言,倫案之愈急,後遂斷絕,百姓以安。

永平五年,坐法征,老小攀車叩馬,啼呼相隨,日裁行數裏,不得前,倫乃偽止亭舍,陰乘船去。眾知,複追之。及詣廷尉,吏民上書守闕者千餘人。是時,顯宗方案梁鬆事,亦多為鬆訟者。帝患之,詔公車諸為梁氏及會稽太守上書者勿複受。會帝幸廷尉錄囚徒,得免歸田裏。身自耕種,不交通人物。

數歲,拜為宕渠令,顯拔鄉佐玄賀,賀後為九江、沛二郡守,以清潔稱,所在化行,終於大司農。

倫在職四年,遷蜀郡太守。蜀地肥饒,人吏富實,掾史家資多至千萬,皆鮮車怒馬,以財貨自達。倫悉簡其豐贍者遣還之,更選孤貧誌行之人以處曹任,於是爭賕抑絕,文職修理。所舉吏多至九卿、二千石,時以為知人。

視事七歲,肅宗初立,擢自遠郡,代牟融為司空。帝以明紱太後故,尊崇舅氏馬廖,兄弟並居職任。廖等傾身交結,冠蓋之士爭赴趣之。倫以後族過盛,欲令朝廷抑損其權,上疏曰:

臣聞忠不隱諱,直不避害。不勝愚狷,昧死自表。《書》曰:“臣無作威作福,其害於而家,凶於而國。”傳曰:“大夫無境外之交,束修之饋。”近代光烈皇後,雖友愛天至,而卒使陰就歸國,徙廢陰興賓客;其後梁、竇之家,互有非法,明帝即位,竟多誅之。自是洛中無複權威,書記請托一皆斷絕。又譬諸外戚曰:“ 苦身待士,不如為國,戴盆望天,事不兩施。”臣常刻著五臧,書諸紳帶。而今之議者,複以馬氏為言。竊聞衛尉廖以布三千匹,城門校尉防以錢三百萬,私贍三輔衣冠,知與不知,莫不畢給。又聞臘日亦遺其在洛中者錢各五千,越騎校尉光,臘用羊三百頭,米四百斛,肉五千斤。臣愚以為不應經義,惶恐不敢不以聞。陛下情欲厚之,亦宜所以安之。臣今言此,誠欲上忠陛下,下全後家,裁蒙省察

及馬防為車騎將軍,當出征西羌,倫又上疏曰:

臣愚以為貴戚可封侯以富之,不當職事以任之。何者?繩以法則傷恩,私以親則違憲。伏聞馬防今當西征,臣以太後恩仁,陛下至孝,恐卒有纖介,難為意愛。聞防請杜篤為從事中郎,多賜財帛。篤為鄉裏所廢,客居美陽,女弟為馬氏妻,恃此交通,在所縣令苦其不法,收係論之。今來防所,議者鹹致疑怪,況乃以為從事,將恐議及朝廷。今宜為選賢能以輔助之,不可複今防自請人,有損事望。苟有所懷,敢不自聞。

並不見省用。

倫雖峭直,然常疾俗吏苛刻。及為三公,值帝長者,屢有善政,乃上疏褒稱盛美,因以勸成風紱,曰:

陛下即位,躬天然之紱,體晏晏之姿,以?弘臨下,出入四年,前歲誅刺史、二千石貪殘者六人。斯皆明聖所鑒,非群下所及。然詔書每下?和而政急不解,務存節儉而奢侈不止者,咎在俗敝,群下不稱故也。光武承王莽之餘,頗以嚴猛為政,後代因之,遂成風化。郡國所舉,類多辯職俗吏。殊未有?博之選以應上求者也。陳留令劉豫,冠軍令駟協,並以刻薄之姿,臨人宰邑,專念掠殺,務為嚴苦,吏民愁怨,莫不疾之,而今之議者反以為能,違天心,失經義,誠不可不慎也。非徒應坐豫、協,亦當宜譴舉者。務進仁賢以任時政,不過數人,則風俗自化矣。臣嚐讀書記,知秦以酷急亡國,又目見王莽亦以苛法自滅,故勤勤懇懇,實在於此,又聞諸王主貴戚,驕奢逾製,京師尚然,何以示遠?故曰:“其身不正,雖令下從。”以身教者從,以言教者訟。夫陰陽和歲乃豐,君臣同心化乃成也。其刺史、太守以下,拜除京師及道出洛陽者,宜皆召見,可因博問四方,兼以觀察其人。諸上書言事有不合者,可但報歸田裏,不宜過加喜怒,以明在?。臣愚不足采。

及諸馬得罪歸國,而竇氏始貴,倫複上疏曰:

臣得以空虛之質,當輔弼之任。素性駑怯,位尊爵重,抱迫大義,思自策窅,雖遭百死,不敢擇地,又況親遇危言之世哉!今承百王之敝,人尚文巧,感趨邪路,莫能守正。伏見虎賁中郎將竇憲,椒房之親,典司禁兵,出入省闥,年盛誌美,卑謙樂善,此誠其好士交結之方。然諸出入貴戚者,類多瑕釁禁錮之人,尤少守約安貧之節,士大夫無誌之徒更相販賣,雲集其門。眾煦飄山,聚蚊成雷,蓋驕佚所從生也。三輔論議者,至雲以貴戚廢錮,當複以貴戚浣濯之,猶解酲當以酒也。詖險趣勢之徒,誠不可親近。臣愚願陛下中宮嚴敕憲等閉門自守,無妄交通士大夫,防其未萌,慮於無形,令憲永保福祿,君臣交歡,無纖介之隙。此臣之至所願也。

倫奉公盡節,言事無所依違。諸子或時諫止,輒叱遣之,吏人奏記及便宜者,亦並封上,其無私若此。性質愨,少文采,在位以貞白稱,時人方之前朝貢禹。然少蘊藉,不修威儀,亦以此見輕。或問倫曰:“公有私乎?”對曰:“昔人有與吾千裏馬者,吾雖不受,每三公有所選舉,心不能忘,而亦終不用也。吾兄子常病,一夜十往,退而安寢;吾子有疾,雖不省視而竟夕不眠。若是者,豈可謂無私乎?”連以老病上疏乞身。元和三年,賜策罷,以二千石奉終其身,加賜錢五十萬,公宅一區。後數年卒,時年八十餘,詔賜秘器、衣衾、錢布。

少子頡嗣,曆桂陽、廬江、南陽太守,所在見稱。順帝之為太子廢也,頡為太中大夫,與太仆來曆等共守闕固爭。帝即位,擢為將作大匠,卒官。倫曾孫種。

論曰:第五倫峭核為方,非夫緂悌之士,省其奏議,惇惇歸諸?厚,將懲苛切之敝使其然乎?昔人以弦韋為佩,蓋猶此矣。然而君子侈不僭上,儉不逼下,豈尊臨千裏而與牧圉等庸乎?詎非矯激,則未可以中和言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