卞壼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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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卞壼,字望之,濟陰冤句人也。祖統,琅邪內史。父粹,以清辯鑒察稱。兄弟六人並登宰府,世稱「卞氏六龍,玄仁無雙」。玄仁,粹字也。弟裒,嘗忤其郡將,郡將怒訐其門內之私,粹遂以不訓見譏議,陵遲積年。惠帝初,為尚書郎。楊駿執政,人多附會,而粹正直不阿。及駿誅,超拜右丞,封成陽子,稍遷至右軍將軍。張華之誅,粹以華婿免官。齊王冏輔政,為侍中、中書令,進爵為公。及長沙王乂專權,粹立朝正色,乂忌而害之。初,粹如廁,見物若兩眼,俄而難作。

  壼弱冠有名譽,司兗二州、齊王冏辟,皆不就。遇家禍,還鄉里。永嘉中,除著作郎,襲父爵。征東將軍周馥請為從事中郎,不就。遭本州傾覆,東依妻兄徐州刺史裴盾。盾以壼行廣陵相。元帝鎮建鄴,召為從事中郎,委以選舉,甚見親杖。出為明帝東中郎長史。遭繼母憂,既葬,起復舊職,累辭不就。元帝遣中使敦逼,壼箋自陳曰:

  壼天性狷狹,不能和俗,退以情事,欲畢志家門。亡父往為中書令,時壼蒙大例,望門見辟,信其所執,得不祗就。門戶遇禍,迸竄易名,得存視息,私志有素。加嬰極難,流寄蘭陵,為苟晞所召,恐見逼迫,依下邳裴盾,又見假授,思暫之郡,規得托身。尋蒙見召,為從事中郎,豈曰貪榮,直欲自致,規暫恭命,行當乞退。屬華軼之難,不敢自陳。軼既梟懸,壼亦嬰病,具自歸聞,未蒙恕遣。世子北征,選寵顯望,複以無施,忝充元佐。榮則榮矣,實非素懷。顧以命重人輕,不敢辭憚。聞西台召壼為尚書郎,實欲因此以避賢路,未及陳誠,奄丁窮罰。

  壼年九歲,為先母弟表所見孤背。十二,蒙亡母張所見覆育。壼以陋賤,不能榮親,家產屢空,養道多闕,存無歡娛,終不備禮,拊心永恨,五內抽割。於公無效如彼,私情艱苦如此,實無情顏昧冒榮進。若廢壼一人,江北便有傾危之慮,壼居事之日功績以隆者,誠不得私其身。今東中郎岐嶷自然,神明日茂,軍司馬、諸參佐並以明紱宣力王事,壼之去留,會無損益。賀循、謝端、顧景、丁琛、傅晞等皆荷恩命,高枕家門。壼委質二府,漸冉五載,考效則不能已彰,論心則頻累恭順,奈何哀孤之日不見湣恕哉!

  帝以其辭苦,不奪其志。

  服闋,為世子師。壼前後居師佐之任,盡匡輔之節,一府貴而憚焉。中興建,補太子中庶子,轉散騎常侍,侍講東宮。遷太子袪事,以公事免。尋複職,轉禦史中丞。忠於事上,權貴屏跡。

  時淮南小中正王式繼母,前夫終,更適式父。式父終,喪服訖,議還前夫家。前夫家亦有繼子,奉養至終,遂合葬于前夫。式自雲:「父臨終,母求去,父許諾。」於是制出母齊衰期。壼奏曰:「就如式父臨終許諾,必也正名,依禮為無所據。若夫有命,須顯七出之責,當存時棄之,無緣以絕義之妻留家制服。若式父臨困謬亂,使去留自由者,此必為相要以非禮,則存亡無所得從,式宜正之以禮。魏顆父命不從其亂,陳乾昔欲以二婢子殉,其子以非禮不從,《春秋》、《禮記》善之。並以妾勝,猶正以禮,況其母乎!式母於夫,生事奉終,非為既絕之妻。夫亡制服,不為無義之婦。自雲守節,非為更嫁。離絕之斷,在夫沒之後。夫之既沒,是其從子之日,而式以為出母,此母以子出也。致使存無所容居,沒無所托也。寄命於他人之門,埋屍于無名之塚。若式父亡後,母尋沒於式家,必不以為出母明矣。許諾之命一耳,以為母于同居之時,至沒前子之門而不以為母,此為制離絕于二居,裁出否於意斷。離絕之斷,非式而誰!假使二門之子皆此母之生,母戀前子,求去求絕,非禮於後家,還反又非禮於前門,去不可去,還不可還,則為無寄之人也。式必內盡匡諫,外極防閑,不絕明矣。何至守不移於至親,略情禮於假繼乎!繼母如母,聖人之教。式為國士,閏門之內犯禮違義,開闢未有,于父則無追亡之善,於母則無孝敬之道,存則去留自由,亡則合葬路人,可謂生事不以禮,死葬不以禮者也。虧損世教,不可以居人倫詮正之任。案侍中、司徒、臨潁公組敷宣五教,實在任人,而含容違禮,曾不貶黜,揚州大中正、侍中、平望亭侯曄,淮南大中正、散騎侍郎弘,顯執邦論,朝野取信,曾不能率禮正違,崇孝敬之教,並為不勝其任。請以見事免組、曄、弘官,大鴻臚削爵土,廷尉結罪。」疏奏,詔特原組等,式付鄉邑清議,廢棄終身。壼遷吏部尚書。王含之難,加中軍將軍。含滅,以功封建興縣公,尋遷領軍將軍。

  明帝不豫,領尚書令,與王導等俱受顧命輔幼主。複拜右將軍,加給事中、尚書令。帝崩,成帝即位,群臣進璽,司徒王導以疾不至。壼正色於朝曰:「王公豈社稷之臣邪!大行大殯,嗣皇未立,寧是人臣辭疾之時!」導聞之,乃輿疾而至。皇太后臨朝,壼與庾亮對直省中,共參機要。時召南陽樂謨為郡中正,潁川庾怡為廷尉評。謨、怡各稱父命不就。壼奏曰:「人無非父而生,職無非事而立。有父必有命,居職必有悔。有家各私其子,此為王者無人,職不軌物,官不立政。如此則先聖之言廢,五教之訓塞,君臣之道散,上下之化替矣。樂廣以平夷稱,庾瑉以忠篤顯,受寵聖世,身非己有,況及後嗣而可專哉!所居之職若順夫群心,則戰戍者之父母皆當以命子,不以處也。若順謨父之意,則人皆不為郡中正,人倫廢矣。順怡父之意,人皆不為獄官,則刑辟息矣。凡如是者,其可聽歟?若不可聽,何以許謨、怡之得稱父命乎!此為謨以名父子可虧法,怡是親戚可以自專。以此二途服人示世,臣所未悟也。宜一切班下,不得以私廢公。絕其表疏,以為永制。」朝議以為然。謨、怡不得已,各居所職。是時王導稱疾不朝,而私送車騎將軍郗鑒,壼奏以導虧法從私,無大臣之節。禦史中丞鐘雅阿撓王典,不加準繩,並請免官。雖事寢不行,舉朝震肅。壼斷裁切直,不畏強禦,皆此類也。

  壼幹實當官,以褒貶為己任,勤於吏事,欲軌正督世,不肯苟同時好。然性不弘裕,才不副意,故為諸名士所少,而無卓爾優譽。明帝深器之,于諸大臣而最任職。阮孚每謂之曰;「卿恆無閑泰,常如含瓦石,不亦勞乎?」壼曰:「諸君以道紱恢弘,風流相尚,執鄙吝者,非壼而誰!」時貴遊子弟多慕王澄、謝鯤為達,壼窅色於朝曰:「悖禮傷教,罪莫斯甚!中朝傾覆,實由於此。」欲奏推之。王導、庾亮不從,乃止,然而聞者莫不折節。時王導以勳紱輔政,成帝每幸其宅,嘗拜導婦曹氏。侍中孔坦密表不宜拜。導聞之曰:「王茂弘駑屙耳,若卞望之之岩岩,刁玄亮之察察,戴若思之峰岠,當敢爾邪!」壼廉潔儉素,居甚貧約。息當婚,詔特賜錢五十萬,固辭不受。後患面創,累乞解職。

  拜光祿大夫,加散騎常侍。時庾亮將征蘇峻,言於朝曰:「峻狼子野心,終必為亂。今日征之,縱不順命,為禍猶淺。若複經年,為惡滋蔓,不可複製。此是朝錯勸漢景帝早削七國事也。」當時議者無以易之。壼固爭,謂亮曰:「峻擁強兵,多藏無褚,且逼近京邑,路不終朝,一旦有變,易為蹉跌。宜深思遠慮,恐未可倉卒。」亮不納。壼知必敗,與平南將軍溫嶠書曰:「元規召峻意定,懷此於邑。溫生足下,柰此事何!吾今所慮,是國之大事,且峻已出狂意,而召之更速,必縱其群惡以向朝廷。朝廷威力誠桓桓,交須接鋒履刃,尚不知便可即擒不?王公亦同此情。吾與之爭甚懇切,不能如之何。本出足下為外籓任,而今恨出足下在外。若卿在內俱諫,必當相從。今內外戒嚴,四方有備,峻兇狂必無所至耳,恐不能使無傷,如何?」壼司馬任台勸壼宜畜良馬,以備不虞。壼笑曰:「以順逆論之,理無不濟。若萬一不然,豈須馬哉!」峻果稱兵。壼複為尚書令、右將軍、領右衛將軍,余官如故。

  峻至東陵口,詔以壼都督大桁東諸軍事、假節,複加領軍將軍、給事中,壼率郭默、趙胤等與峻大戰於西陵,為峻所破。壼與鐘雅皆退還,死傷者以千數。壼、雅並還節,詣闕謝罪。峻進攻青溪,壼與諸軍距擊,不能禁。賊放火燒宮寺,六軍敗績。壼時發背創,猶未合,力疾而戰,率窅散眾及左右吏數百人,攻賊麾下,苦戰,遂死之,時年四十八。二子、盱見父沒,相隨赴賊,同時見害。

  峻平,朝議贈壼左光祿大夫,加散騎常侍。尚書郎弘訥議以為「死事之臣古今所重,卞令忠貞之節,當書於竹帛。今之追贈,實未副眾望,謂宜加鼎司之號,以旌忠烈之勳」。司徒王導見議,進贈驃騎將軍,加侍中。訥重議曰:「夫事親莫大於孝,事君莫尚於忠。唯孝也,故能盡敬竭誠;唯忠也,故能見危授命。此在三之大節,臣子之極行也。案壼委質三朝,盡規翼亮,遭世險難,存亡以之。受顧托之重,居端右之任,擁衛至尊,則有保傅之恩;正色在朝,則有匪躬之節。賊峻造逆,戮力致討,身當矢KQ,再對賊鋒,父子並命,可謂破家為國,守死勤事。昔許男疾終,猶蒙二等之贈,況壼伏節國難者乎!夫賞疑從重,況在不疑!謂可上准許穆,下同嵇紹,則允合典謨,克厭眾望。」於是改贈壼侍中、驃騎將軍、開府儀同三司,諡曰忠貞,祠乙太牢。贈世子散騎侍郎,弟盱奉車都尉。珍母裴氏撫二子屍哭曰:「父為忠臣,汝為孝子,夫何恨乎!」征士翟湯聞之歎曰:「父死于君,子死于父,忠孝之道,萃於一門。」子誕嗣。

  咸康六年,成帝追思壼,下詔曰:「壼立朝忠恪,喪身凶寇,所封懸遠,租秩薄少,妻息不瞻,以為慨然!可給實口廩。」其後盜發壼墓,屍僵,鬢髮蒼白,面如生,兩手悉拳,爪甲穿達手背。安帝詔給錢十萬,以修塋兆。

  壺第三子瞻,位至廣州刺史。瞻弟眈,尚書郎。

  敦字仲仁。父俊,清真有檢識,以名理著稱。其鄉人傲郤詵恃才陵傲俊兄弟,俊等亦以門盛輕詵,相視如仇。詵以楊駿故吏被系,俊時為尚書郎,案其獄,詵懼不免,俊平心斷決正之,詵卒以免,而猶不悛。後為左丞,複奏陷卞氏。俊曆位汝南相、廷尉卿。

  敦弱冠仕州郡,辟司空府,稍遷太子舍人、尚書郎,朝士多稱之。東海王越聞,召以為主簿。王彌逼洛,敦及胡毋輔之勸越擊王彌,而王衍、潘滔共執不聽,敦庭爭苦至,眾鹹壯之。出補汝南內史。元帝之為鎮東,請為軍諮祭酒,不就。征南將軍山簡以為司馬。尋而王如、杜曾相繼為亂,簡乃使敦監沔北七郡軍事、振威將軍、領江夏相,戍夏口。敦攻討沔中皆平。既而杜弢寇湘中,加敦征討大都督。伐弢有功,賜爵安陵亭侯。鎮東大將軍王敦請為軍司。

  中興建,拜太子左衛率。時石勒侵逼淮泗,帝備求良將可以式遏邊境者,公卿舉敦,除征虜將軍、徐州刺史,鎮泗口。及勒寇彭城,敦自度力不能支,與征北將軍王邃退保盱眙,賊勢遂張,淮北諸郡多為所陷,竟以畏懦貶秩三等,為鷹揚將軍。征拜大司農。王敦表為征虜將軍、都督石頭軍事。明帝之討王敦也。以為鎮南將軍、假節。事平,更拜尚書,以功封益陽侯。徙光祿勳,出為都督安南將軍、湘州刺史、假節。尋進征南將軍,固辭不拜。

  蘇峻反,溫嶠、庾亮移檄征鎮同赴京師。敦擁兵不下,又不給軍糧,唯遣督護荀璲領數百人隨大軍而已。時朝野莫不怪歎,獨陶侃亦切齒忿之。峻平,侃奏敦阻軍顧望,不赴國難,無大臣之節,請檻車收付廷尉。丞相王導以喪亂之後宜加𥶡宥轉安南將軍、廣州刺史。病不之職。征為光祿大夫,領少府。敦既不討蘇峻,常懷愧恥,名論自此虧矣。尋以憂卒,追贈本官,加散騎常侍,諡曰敬。子滔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