史弼伝

史弼字公謙,陳留考城人也。父敞,順帝時以佞辯至尚書、郡守。[一]弼少篤學,聚徒數百。仕州郡,[二]辟公府,遷北軍中候。

是時桓帝渤海王悝素行險辟,僭傲多不法。弼懼其驕悖為亂,乃上封事曰:「臣聞帝王之於親戚,愛雖隆,必示之以威;體雖貴,必禁之以度。如是,和睦之道興,骨肉之恩遂。昔周襄王恣甘昭公,[一]孝景皇帝驕梁孝王,[二]而二弟階寵,終用□慢,卒周有播蕩之禍,漢有爰盎之變。竊聞勃海王悝,憑至親之屬,恃偏私之愛,失奉上之節,有僭慢之心,外聚剽輕不逞之徒,[三]內荒酒樂,出入無常,所與腢居,皆有口無行,[四]或家之□子,或朝之斥臣,必有羊勝、伍被之變。[五]州司不敢彈糾,傅相不能匡輔。陛下隆於友於,不忍遏絕。[六]恐遂滋蔓,為害彌大。[七]乞露臣奏,宣示百僚,使臣得於清朝明言其失,然後詔公卿平處其法。法決罪定,乃下不忍之詔。臣下固執,然後少有所許。如是,則聖朝無傷親之譏,勃海有享國之慶。不然,懼大獄將興,使者相望於路矣。臣職典禁兵,備御非常,而妄知藩國,干犯至戚,罪不容誅。不勝憤懣,謹冒死以聞。」帝以至親,不忍下其事。後悝竟坐逆謀,貶為癭陶王。

弼遷尚書,出為平原相。時詔書下舉鉤黨,[一]郡國所奏相連及者多至數百,唯弼獨無所上。詔書前後切□州郡,[二]髡笞掾史。從事坐傳責曰:[三]「詔書疾惡黨人,旨意懇惻。青州六郡,其五有黨,[四]近國甘陵,亦考南北部,[五]  平原何理而得獨無?」弼曰:「先王疆理天下,畫界分境,[六]水土異齊,風俗不同,[七]它郡自有,平原自無,胡可相比?若承望上司,誣陷良善,淫刑濫罰,以逞非理,則平原之人,戶可為黨。相有死而已,所不能也。」從事大怒,即收郡僚職送獄,道舉奏弼。會黨禁中解,弼以俸贖罪得免,[八]濟活者千餘人。

弼為政特挫抑強豪,其小民有罪,多所容貸。遷河東太守,被一切詔書當舉孝廉。弼知多權貴請托,乃豫□斷絕書屬。[一]中常侍侯覽果遣諸生繼書請之,並求假鹽稅,積日不得通。生乃說以它事謁弼,而因達覽書。弼大怒曰:「太守忝荷重任,當選士報國,爾何人而偽詐無狀!」命左右引出,楚捶數百,府丞、掾史十餘人皆諫於廷,弼不對。遂付安邑獄,即日考殺之。侯覽大怨,遂詐作飛章下司隸,誣弼誹謗,檻車征。吏人莫敢近者,唯前孝廉裴瑜送到崤澠之輭,大言於道傍曰:「明府摧折虐臣,選紱報國,如其獲罪,足以垂名竹帛,願不憂不懼。」弼曰:「『誰謂荼苦,其甘如薺。』[二]昔人刎頸,九死不恨。」[三]  及下廷尉詔獄,平原吏人奔走詣闕訟之。又前孝廉魏劭毀變形服,詐為家僮,瞻護於弼。弼遂受誣,事當□市。劭與郡人賣郡邸,[四]行賂於侯覽,得減死罪一等,論輸左校。時人或譏曰:「平原行貨以免君,無乃蚩乎!」陶丘洪曰:

[五]「昔文王牖裡,閎、散懷金。[六]史弼遭患,義夫獻寶。亦何疑焉!」於是議者乃息。刑竟歸田裡,稱病閉門不出。數為公卿所薦,議郎何休又訟弼有干國之器,宜登台相,征拜議郎。侯覽等惡之。光和中,出為彭城相,會病卒。裴瑜位至尚書。[七]

延篤伝

延篤字叔堅,南陽犨人也。[一]少從穎川唐溪典受左氏傳,[二]旬日能諷之,典深敬焉。[三]又從馬融受業,博通經傳及百家之言,能著文章,有名京師。  注[一]犨音昌猶反,故城在汝州魯山縣東南也。

注[二]先賢行狀曰:「典字季度,為西鄂長。」風俗通曰:「吳夫□王奔楚,封堂溪,因以為氏。」典為五官中郎將。「唐」與「堂」同也。

注[三]先賢行狀曰:「篤欲寫左氏傳,無紙,唐溪典以廢箋記與之。篤以箋記紙不可寫傳,乃借本諷之,徹盡辭歸。典曰:『卿欲寫傳,何故辭歸?』篤曰:『已諷之矣。』典聞之歎曰:『嗟乎延生!雖復端木聞一知二,未足為喻。若使尼父更起於洙、泗,君當編名七十,與游、夏爭匹也。』」

舉孝廉,為平陽侯相。到官,表龔遂之墓,立銘祭祠,擢用其後於畎畝之輭。[一]  以師喪□官奔赴,五府並辟不就。

桓帝以博士征,拜議郎,與朱穆、邊韶共著作東觀。稍遷侍中。帝數問政事,篤詭辭密對,[一]動依典義。遷左馮翊,又徙京兆尹。其政用?仁,憂恤民黎,擢用長者,與參政事,郡中歡愛,三輔咨嗟焉。先是陳留邊鳳為京兆尹,亦有能名,郡人為之語曰:「前有趙張三王,[二]後有邊延二君。」

時皇子有疾,下郡縣出珍藥,而大將軍梁冀遣客繼書詣京兆,並貨牛黃。[一]  篤發書收客,曰:「大將軍椒房外家,而皇子有疾,必應陳進醫方,豈當使客千里求利乎?」遂殺之。冀籩而不得言,有司承旨欲求其事。篤以病免歸,教授家巷。

時人或疑仁孝前後之證,篤乃論之曰:「觀夫仁孝之辯,[一]紛然異端,互引典文,代取事據,[二]可謂篤論矣。[三]夫人二致同源,總率百行,[四]非復銖兩輕重,必定前後之數也。而如欲分其大較,[五]體而名之,則孝在事親,仁施品物。施物則功濟於時,事親則紱歸於己。於己則事寡,濟時則功多。推此以言,仁則遠矣。然物有出微而著,事有由隱而章。近取諸身,刵耳有聽受之用,目有察見之明,足有致遠之勞,手有飾衛之功,功雖顯外,本之者心也。

遠取諸物,則草木之生,始於萌牙,終於彌蔓,枝葉扶疏,榮華紛縟,[六]末雖繁蔚,致之者根也。夫仁人之有孝,猶四體之有心腹,[七]枝葉之有本根也。

聖人知之,故曰:

『夫孝,天之經也,地之義也,人之行也。』[八]『君子務本,本立而道生,孝悌也者,其為仁之本與!』[九]然體大難備,物性好偏,故所施不同,事少兩兼者也。如必對其優劣,則仁以枝葉扶疏為大,孝以心體本根為先,可無訟也。或謂先孝後仁,非仲尼序回、參之意。[一0]蓋以為仁孝同質而生,純體之者,則互以為稱,虞舜、顏回是也。[一一]若偏而體之,則各有其目,公劉、曾參是也。[一二]夫曾、閔以孝悌為至紱,[一三]管仲以九合為仁功,[一四]  未有論紱不先回、參,考功不大夷吾。以此而言,各從其稱者也。」

九合者,謂再會於鄄,兩會於幽,又會檉、首止、戴寧、母洮、葵丘也。

前越巂太守李文紱素善於篤,時在京師,謂公卿曰:「延叔堅有王佐之才,奈何屈千里之足乎?」欲令引進之。篤聞,乃為書止文紱曰:「夫道之將廢,所謂命也。[一]流聞乃欲相為求還東觀,來命雖篤,所未敢當。吾嘗昧爽櫛梳,坐於客堂。[二]朝則誦羲、文之易,虞、夏之書,歷公旦之典禮,覽仲尼之春秋。[三]  夕則消搖內階,詠詩南軒。[四]百家觿氏,投輭而作。[五]洋洋乎其盈耳也,[六]  渙爛兮其溢目也,[七]紛紛欣欣兮其獨樂也。當此之時,不知天之為蓋,地之為輿;[八]不知世之有人,己之有軀也。雖漸離擊築,傍若無人,[九]高鳳讀書,不知暴雨,[一0]方之於吾,未足況也。且吾自束修已來,[一一]為人臣不陷於不忠,為人子不陷於不孝,上交不諂,下交不黷,[一二]從此而歿,下見先君遠祖,可不籩赧。[一三]如此而不以善止者,恐如教羿射者也。[一四]慎勿迷其本,□其生也。」

左右觀者數千人,皆曰「善射」。有一人立其旁,曰:「善,可教射矣。」養由基怒,釋弓搤□曰:「客安能教我射乎?」客曰:「非吾能教枝左詘右也。夫去柳葉百步而射之,百發百中之,不以善息,少焉氣衰力倦,弓撥矢鉤,一發不中者百發盡息。」此言羿者,蓋以俱善射而稱之焉。

後遭黨事禁錮。[一]永康元年,卒於家。鄉里圖其形於屈原之廟。[二]

篤論解經傳,多所駁正,後儒服虔等以為折中。所著詩、論、銘、書、應訊、表、教令,[一]凡二十篇雲。

吳佑伝

吳佑字季英,[一]陳留長垣人也。父恢,為南海太守。[二]佑年十二,隨從到官。恢欲殺青簡以寫經書,[三]佑諫曰:「今大人踰越五領,[四]遠在海濱,其俗誠陋,然舊多珍怪,上為國家所疑,下為權戚所望。[五]此書若成,則載之兼兩。[六]昔馬援以薏苡興謗,王陽以衣囊徼名。[七]嫌疑之輭,誠先賢所慎也。」恢乃止,撫其首曰:「吳氏世不乏季子矣。」[八]及年二十,喪父,居無簷石,而不受贍遺。常牧豕於長垣澤中,[九]行吟經書。遇父故人,謂曰:「卿二千石子而自業賤事,縱子無恥,柰先君何?」佑辭謝而已,守志如初。

後舉孝廉,[一]將行,郡中為祖道,佑越□共小史雍丘黃真歡語移時,與結友而別。[二]功曹以佑倨,請黜之。太守曰:「吳季英有知人之明,卿且勿言。」

真後亦舉孝廉,除新蔡長,世稱其清節。[三]時公沙穆來游太學,無資糧,乃變服客傭,為佑賃舂。佑與語大驚,遂共定交於杵臼之輭。  

佑以光祿四行遷膠東侯相。[一]時濟北戴宏父為縣丞,宏年十六,從在丞捨。

佑每行園,常聞諷誦之音,奇而厚之,亦與為友,卒成儒宗,知名東夏,[二]  官至酒泉太守。[三]佑政唯仁簡,以身率物。民有爭訴者,輒閉合自責,然後斷其訟,以道譬之。或身到閭裡,重相和解。自是之後,爭隙省息,吏人懷而不欺。嗇夫孫性私賦民錢,[四]市衣以進其父,父得而怒曰:「有君如是,何忍欺之!」促歸伏罪。性籩懼,詣合持衣自首。佑屏左右問其故,性具談父言。

佑曰:「掾以親故,受□穢之名,所謂『觀過斯知人矣』。」[五]使歸謝其父,還以衣遺之。又安丘男子毋丘長與母俱行市,道遇醉客辱其母,長殺之而亡,安丘追蹤於膠東得之。佑呼長謂曰:「子母見辱,人情所恥。然孝子忿必慮難,動不累親。[六]今若背親逞怒,[七]白日殺人,赦若非義,刑若不忍,將如之何?」長以械自系,[八]曰:「國家製法,囚身犯之。明府雖加哀鄉,恩無所施。」

佑問長有妻子乎?對曰:「有妻未有子也。」即移安丘逮長妻,妻到,解其桎梏,使同宿獄中,妻遂懷孕。至冬盡行刑,長泣謂母曰:「負母應死,當何以報吳君乎?」乃嚙指而吞之,含血言曰:「妻若生子,名之『吳生』,言我臨死吞指為誓,屬兒以報吳君。」因投繯而死。[九]

佑在膠東九年,[一]遷齊相,大將軍梁冀表為長史。及冀誣奏太尉李固,佑聞而請見,與冀爭之,不聽。時扶風馬融在坐,為冀章草,佑因謂融曰:「李公之罪,成於卿手。李公即誅,卿何面目見天下之人乎?」冀怒而起入室,佑亦徑去。冀道出佑為河輭相,因自免歸家,不復仕,躬灌園蔬,以經書教授。年九十八卒。

長子鳳,官至樂浪太守,少子緂,新息令;鳳子馮,鮦陽侯相:[一]皆有名於世。[二] 

杜喬伝

杜喬字叔榮,河內林慮人也。[一]少為諸生,舉孝廉,辟司徒楊震府。稍遷為南郡太守,轉東海相,入拜侍中。

漢安元年,以喬守光祿大夫,使徇察兗州。表奏太山太守李固政為天下第一;

陳留太守梁讓、濟陰太守艴宮、濟北相崔瑗等臧罪千萬以上。讓即大將軍梁冀季父,宮、瑗皆冀所善。還,拜太子太傅,遷大司農。

時梁冀子弟五人及中常侍等以無功並封,喬上書諫曰:「陛下越從藩臣,龍飛即位,天人屬心,萬邦攸褚。不急忠賢之禮,而先左右之封,傷善害紱,興長佞諛。臣聞古之明君,□罰必以功過;末世闇主,誅賞各緣其私。今梁氏一門,宦者微孽,[一]並帶無功之紱,[二]裂勞臣之土,其為乖濫,胡可勝言!夫有功不賞,為善失其望;奸回不詰,為惡肆其凶。故陳資斧而人靡畏,班爵位而物無勸。[三]苟遂斯道,豈伊傷政,為亂而已,喪身亡國,可不慎哉!」書奏不省。

益州刺史種翬舉劾永昌太守劉君世以金蛇遺梁冀,事發覺,以蛇輸司農。冀從喬借觀之,喬不肯與,冀始為恨。累遷大源臚。時冀小女死,令公卿會喪,喬獨不往,冀又銜之。

遷光祿勳。建和元年,代胡廣為太尉。桓帝將納梁冀妹,冀欲令以厚禮迎之,喬據執舊典,不聽。[一]又冀屬喬舉艴宮為尚書,喬以宮臧罪明著,遂不肯用,因此日忤於冀。先是李固見廢,內外喪氣,腢臣側足而立,唯喬正色無所回橈。

[二]由是海內歎息,朝野瞻望焉。在位數月,以地震免。宦者唐衡、左悺等因共譖於帝曰:「陛下前當即位,喬與李固抗議言上不堪奉漢宗祀。」[三]帝亦怨之。及清河王蒜事起,梁冀遂諷有司劾喬及李固與劉鮪等交通,請逮案罪。而梁太后素知喬忠,但策免而已。[四]冀愈怒,使人脅喬曰:「早從宜,妻子可得全。」[五]喬不肯。明日冀遣騎至其門,不聞哭者,遂白執系之,死獄中。妻子歸故郡。與李固俱暴屍於城北,家屬故人莫敢視者。 

喬故掾陳留楊匡聞之,號泣星行到洛陽,乃著故赤幘,托為夏門亭吏,守衛屍喪,驅護蠅蟲,積十二日,都官從事執之以聞。梁太后義而不罪。匡於是帶鈇鍎詣闕上書,並乞李、杜二公骸骨。太后許之。成禮殯殮,送喬喪還家,葬送行服,隱匿不仕。匡初好學,常在外黃大澤教授門徒。補蘄長,[一]政有異績,遷平原令。時國相徐曾,中常侍璜之兄也,匡恥與接事,托疾牧豕雲。[二] 

李燮伝

燮字紱公。初,固既策罷,知不免禍,乃遣三子歸鄉里。時燮年十三,姊文姬為同郡趙伯英妻,賢而有智,見二兄歸,具知事本,默然獨悲曰:「李氏滅矣!

自太公已來,積紱累仁,何以遇此?」[一]密與二兄謀豫藏匿燮,託言還京師,人咸信之。有頃難作,下郡收固三子。

二兄受害,文姬乃告父門生王成曰:「君執義先公,有古人之節。今委君以六尺之孤,[二]李氏存滅,其在君矣。」成感其義,乃將燮乘江東下,入徐州界內,令變名姓為酒家傭,[三]而成賣卜於巿。各為異人,陰相往來。

燮從受學,酒家異之,意非恆人,以女妻燮。燮專精經學。十餘年輭,梁冀既誅而□眚屢見。明年,史官上言宜有赦令,又當存錄大臣冤死者子孫,於是大赦天下,並求固後嗣。燮乃以本末告酒家,酒傢具車重厚遣之,皆不受,遂還鄉里,追服。姊弟相見,悲感傍人。既而戒燮曰:「先公正直,為漢忠臣,而遇朝廷傾亂,梁冀肆虐,令吾宗祀血食將絕。今弟幸而得濟,豈非天邪!宜杜絕觿人,勿妄往來,慎無一言加於梁氏。加梁氏則連主上,禍重至矣。唯引咎而已。」燮謹從其誨。後王成卒,燮以禮葬之,感傷舊恩,每四節為設上賓之位而祠焉。

州郡禮命,四府並辟,皆無所就,後征拜議郎。及其在位,廉方自守,所交皆捨短取長,好成人之美。時穎川荀爽、賈彪,雖俱知名而不相能,燮並交二子,情無適莫,世稱其平正。[一]

靈帝時拜安平相。先是安平王續為張角賊所略,國家贖王得還,朝廷議復其國。

燮上奏曰:「續在國無政,為妖賊所虜,守藩不稱,損辱聖朝,不宜復國。」時議者不同,而續竟歸藩。燮以謗毀宗室,輸作左校。未滿歲,王果坐不道被誅,乃拜燮為議郎。京師語曰:「父不肯立帝,子不肯立王。」

擢遷河南尹。時既以貨賂為官,詔書復膻發錢三億,以實西園。[一]燮上書陳諫,辭義深切,帝乃止。先是穎川甄邵諂附梁冀,為鄴令。有同歲生得罪於冀,亡奔邵,邵偽納而陰以告冀,冀即捕殺之。邵當遷為郡守,會母亡,邵且埋屍於馬屋,先受封,然後發喪。邵還至洛陽,燮行塗遇之,使卒投車於溝中,笞捶亂下,大署帛於其背曰「諂貴賣友,貪官埋母」。乃具表其狀。邵遂廢錮終身。

燮在職二年卒,時人感其世忠正,鹹傷惜焉。

李固伝

李固字子堅,漢中南鄭人,司徒合之子也。合在*(數)**[方]*術傳。固貌狀有奇表,鼎角匿犀,足履龜文。[一]少好學,常步行尋師,不遠千里。[二]遂究覽墳籍,結交英賢。四方有志之士,多慕其風而來學。京師鹹歎曰:「是復為李公矣。」[三]司隸益州並命郡舉孝廉,辟司空掾,皆不就。[四] 

陽嘉二年,有地動﹑山崩﹑火□之異,公卿舉固對策,[一]詔又特問當世之敝,為政所宜。

固對曰:

臣聞王者父天母地,[一]寶有山川。[二]王道得則陰陽和穆,政化乖則崩震為□。斯皆關之天心,效於成事者也。夫化以職成,官由能理。古之進者,有紱有命;[三]今之進者,唯財與力。伏聞詔書務求?博,疾惡嚴暴。而今長吏多殺伐致聲名者,必加遷賞;其存?和無黨援者,輒見斥逐。是以淳厚之風不宣,雕薄之俗未革。雖繁刑重禁,何能有益?前孝安皇帝變亂舊典,封爵阿母,[四]  因造妖□,使樊豐之徒乘權放恣,侵奪主威,改亂嫡嗣,[五]至令聖躬狼狽,親遇其艱。既拔自困殆,[六]龍興即位,天下喁喁,屬望風政。積敝之後,易致中興,誠當沛然思惟善道;[七]而論者猶雲,方今之事,復同於前。臣伏從山草,痛心傷臆。實以漢興以來,三百餘年,賢聖相繼,十有八主。豈無阿乳之恩?豈忘貴爵之寵?然上畏天威,俯案經典,知義不可,故不封也。今宋阿母[八]雖有大功勤謹之紱,但加賞賜,足以酬其勞苦;至於裂土開國,實乖舊典。聞阿母體性謙虛,必有遜讓,陛下宜許其辭國之高,使成萬安之福。

夫妃後之家所以少完全者,豈天性當然?但以爵位尊顯,專總權柄,天道惡盈,不知自損,故至顛仆。先帝寵遇閻氏,位號太疾,故其受禍,曾不旋時。老子曰:「其進銳,其退速也。」[一]今梁氏戚為椒房,禮所不臣,[二]尊以高爵,尚可然也。而子弟腢從,榮顯兼加,永平﹑建初故事,殆不如此。宜令步兵校尉冀及諸侍中還居黃門之官,使權去外戚,政歸國家,豈不休乎!

詔書所以禁侍中尚書中臣子弟不得為吏察孝廉者,以其秉威權,容請托故也。

中常侍日月之側,聲埶振天下,子弟祿仕,曾無限極。雖外托謙默,不干州郡,而諂偽之徒,望風進舉。今可為設常禁,同之中臣。

昔館陶公主為子求郎,[一]明帝不許,賜錢千萬。所以輕厚賜,重薄位者,為官人失才,害及百姓也。竊聞長水司馬武宣﹑[二]開陽城門候羊迪等,[三]無它功紱,初拜便真。此雖小失,而漸壞舊章。[四]先聖法度,所宜堅守,政教一跌,百年不復。詩云:「上帝板板,下民卒癉。」刺周王變祖法度,故使下民將盡病也。[五]

今陛下之有尚書,猶天之有北斗也。斗為天喉舌,尚書亦為陛下喉舌。[一]斗斟酌元氣,運平四時。[二]尚書出納王命,賦政四海,[三]權尊埶重,責之所歸。若不平心,□眚必至。誠宜審擇其人,以毗聖政。今與陛下共理天下者,外則公卿尚書,內則常侍黃門,譬猶一門之內,一家之事,安則共其福慶,危則通其禍敗。刺史﹑二千石,外統職事,內受法則。夫表曲者景必邪,源清者流必?,猶叩樹本,百枝皆動也。

周頌曰:「薄言振之,莫不震疊。」[四]此言動之於內,而應於外者也。*(猶)**[由]*此言之,本朝號令,豈可蹉跌?輭隙一開,則邪人動心;利競暫啟,則仁義道塞。刑罰不能復禁,化導以之寑壞。此天下之紀綱,當今之急務。陛下宜開石室,陳圖書,[五]招會腢儒,引問失得,指擿變象,以求天意。其言有中理,實時施行,顯拔其人,以表能者。則聖聽日有所聞,忠臣盡其所知。又宜罷退宦官,去其權重,裁置常侍二人,方直有紱者,省事左右;小黃門五人,才智閑雅者,給事殿中。如此,則論者厭塞,昇平可致也。臣所以敢陳愚瞽,冒昧自聞者,儻或皇天欲令微臣覺悟陛下。陛下宜熟察臣言,憐赦臣死。

順帝覽其對,多所納用,實時出阿母還弟捨,諸常侍悉叩頭謝罪,朝廷肅然。

以固為議郎。而阿母宦者疾固言直,因詐飛章以陷其罪,事從中下。大司農黃尚等請之於大將軍梁商,又僕射黃瓊救明固事,久乃得拜議郎。

出為廣漢雒令,至白水關,解印綬,還漢中,[一]杜門不交人事。歲中,梁商請為從事中郎。商以後父輔政,而柔和自守,不能有所整裁,□異數見,下權日重。固欲令商先正風化,退辭高滿,乃奏記曰:「春秋□儀父以開義路,[二]  貶無駭以閉利門。[三]夫義路閉則利門開,利門開則義路閉也。前孝安皇帝內任伯榮﹑樊豐之屬,[四]外委周廣﹑謝?之徒,開門受賂,署用非次,天下紛然,怨聲滿道。朝廷初立,頗存清靜,未能數年,稍復墮損。左右黨進者,日有遷拜,守死善道者,滯涸窮路,[五]而未有改敝立紱之方。又即位以來,十有餘年,聖嗣未立,腢下繼望。可令中宮博簡嬪媵,兼采微賤宜子之人,進御至尊,順助天意。若有皇子,母自乳養,無委保妾醫巫,以致飛燕之禍。[六]  明將軍望尊位顯,當以天下為憂,崇尚謙省,垂則萬方。而新營祠堂,費功億計,非以昭明令紱,崇示清儉。自數年以來,□怪屢見,比無雨潤,而沉陰鬱泱。[七]宮省之內,容有陰謀。孔子曰:『智者見變思刑,愚者鶯怪諱名。』天道無親,可為祗畏。[八]加近者月食既於端門之側。[九]月者,大臣之體也。[一0]夫窮高則危,大滿則溢,月盈則缺,日中則移。[一一]凡此四者,自然之數也。天地之心,福謙忌盛,[一二]是以賢達功遂身退,[一三]全名養壽,無有怵迫之憂。[一四]誠令王綱一整,道行忠立,明公踵伯成之高,全不朽之譽,[一五]豈與此外戚凡輩耽榮好位者同日而論哉!固狂夫下愚,不達大體,竊感古人一飯之報,[一六]  況受顧遇而容不盡乎!」商不能用。

永和中,荊州盜賊起,彌年不定,乃以固為荊州刺史。固到,遣吏勞問境內,赦寇盜前釁,與之更始。於是賊帥夏密等斂其魁黨六百餘人,自縛歸首。固皆原之,遣還,使自相招集,開示威法。半歲輭,余類悉降,州內清平。

上奏南陽太守高賜等臧穢。賜等懼罪,遂共重賂大將軍梁冀,冀為千里移檄,[一]  而固持之愈急。冀遂令徙固為太山太守。時太山盜賊屯聚歷年,郡兵常千人,追討不能制。固到,悉罷遣歸農,但選留任戰者百餘人,以恩信招誘之。未滿歲,賊皆弭散。

遷將作大匠。上疏陳事曰:「臣聞氣之清者為神,人之清者為賢。養身者以練神為寶,安國者以積賢為道。昔秦欲謀楚,王孫圉設□西門,陳列名臣,秦使戄然,遂為寑兵。[一]  魏文侯師卜子夏,友田子方,軾段干木,故腢俊競至,名過齊桓,秦人不敢窺兵於西河,斯蓋積賢人之符也。[二]陛下撥亂龍飛,初登大位,聘南陽樊英、江夏黃瓊、廣漢楊厚、會稽賀純,[三]策書嗟歎,待以大夫之位。是以巖穴幽人,智術之士,彈冠振衣,樂欲為用,四海欣然,歸服聖紱。厚等在職,雖無奇卓,然夕綃孳孳,志在憂國。臣前在荊州,聞厚、純等以病免歸,誠以悵然,為時惜之。一日朝會,見諸侍中並皆年少,無一宿儒大人可顧問者,誠可歎息。

宜征還厚等,以副腢望。瓊久處議郎,已且十年,觿人皆怪始隆崇,今更滯也。

[四]光祿大夫周舉,才謨高正,宜在常伯,訪以言議。侍中杜喬,學深行直,當世良臣,久托疾病,可□令起。」又薦陳留楊倫、[五]河南尹存、東平王?、陳國何臨、[六]清河房植等。[七]是日有詔徵用倫、厚等,而遷瓊、舉,以固為大司農。

先是周舉等八使案察天下,多所劾奏,其中並是宦者親屬,輒為請乞,詔遂令勿考。又舊任三府選令史,光祿試尚書郎,時皆特拜,不復選試。固乃與廷尉吳雄上疏,以為八使所糾,宜急誅罰,選舉署置,可歸有司。帝感其言,乃更下免八使所舉刺史、二千石,自是稀復特拜,切責三公,明加考察,朝廷稱善。

乃復與光祿勳劉宣上言:「自頃選舉牧守,多非其人,至行無道,侵害百姓。又宜止盤遊,專心庶政。」帝納其言,於是下詔諸州劾奏守令以下,政有乖枉,遇人無惠者,免所居官;其奸穢重罪,收付詔獄。

及沖帝即位,以固為太尉,與梁冀參錄尚書事。明年帝崩,梁太后以楊、徐盜賊盛強,恐驚擾致亂,使中常侍詔固等,欲須所征諸王侯到乃發喪。固對曰:「帝雖幼少,猶天下之父。今日崩亡,人神感動,豈有臣子反共掩匿乎?昔秦皇亡於沙丘,[一]胡亥、趙高隱而不發,卒害扶蘇,以至亡國。[二]近北鄉侯薨,閻後兄弟及江京等亦共掩秘,遂有孫程手刃之事。[三]此天下大忌,不可之甚者也。」太后從之,即暮發喪。

固以清河王蒜年長有紱,欲立之,謂梁冀曰:「今當立帝,宜擇長年高明有紱,任親政事者,願將軍審詳大計,察周、霍之立文、宣,[一]戒訒、閻之利幼弱。」

[二]冀不從,乃立樂安王子纘,年八歲,是為質帝。時沖帝將北卜山陵,固乃議曰:「今處處寇賊,軍興用費加倍,新創憲陵,賦發非一。帝尚幼小,可起陵於憲陵塋內,依康陵制度,[三]其於役費三分減一。」乃從固議。時太后以比遭不造,委任宰輔,固所匡正,每輒從用,其黃門宦者一皆斥遣,天下鹹望遂平,而梁冀猜專,每相忌疾。

初,順帝時諸所除官,多不以次,及固在事,奏免百餘人。此等既怨,又希望冀旨,遂共作飛章虛誣固罪曰:「臣聞君不稽古,無以承天;[一]臣不述舊,無以奉君。昔堯殂之後,舜仰慕三年,坐則見堯於牆,食則鶯堯於羹。[二]斯所謂聿追來孝,不失臣子之節者。[三]太尉李固,因公假私,依正行邪,離輭近戚,自隆支黨。至於表舉薦達,例皆門徒;及所辟召,靡非先舊。或富室財賂,或子豻婚屬,其列在官牒者凡四十九人。又廣選賈豎,以補令史;募求好馬,臨□呈試。出入踰侈,輜軿曜日。大行在殯,路人掩涕,固獨胡粉飾貌,搔頭弄姿,[四]盤旋偃仰,從容冶步,曾無慘怛傷悴之心。山陵未成,違矯舊政,善則稱己,過則歸君,斥逐近臣,不得侍送,作威作福,莫固之甚。臣聞台輔之位,實和陰陽,琁機不平,寇賊奸軌,[五]則責在太尉。[六]固受任之後,東南跋扈,兩州數郡,[七]千里蕭條,兆人傷損,大化陵□,而詆疵先主,苟肆狂狷。存無廷爭之忠,沒有誹謗之說。夫子罪莫大於累父,臣惡莫深於毀君。

固之過釁,事合誅辟。」[八]事奏,冀以白太后,使下其事。太后不聽,得免。

冀忌帝聰慧,恐為後患,遂令左右進鴆。帝苦煩甚,使促召固。固入,前問:「陛下得患所由?」帝尚能言,曰:「食□餅,今腹中悶,得水尚可活。」時冀亦在側,曰:「恐吐,不可飲水。」語未絕而崩。固伏屍號哭,推舉侍醫。冀慮其事洩,大惡之。

因議立嗣,固引司徒胡廣、司空趙戒,[一]先與冀書曰:「天下不幸,仍遭大憂。

太后聖紱當朝,攝統萬機,明將軍體履忠孝,憂存社稷,而頻年之輭,國祚三絕。[二]今當立帝,天下重器,誠知太后垂心,將軍勞慮,詳擇其人,務存聖明。然愚情眷眷,竊獨有懷。遠尋先世廢立舊儀,近見國家踐祚前事,未嘗不詢訪公卿,廣求腢議,令上應天心,下合觿望。

且永初以來,政事多謬,地震宮廟,彗星竟天,誠是將軍用情之日。傳曰:『以天下與人易,為天下得人難。』昔昌邑之立,昏亂日滋,霍光憂愧發憤,悔之折骨。[三]自非博陸忠勇,[四]延年奮發,大漢之祀,幾將傾矣。[五]至憂至重,可不熟慮!悠悠萬事,唯此為大。國之興衰,在此一舉。」冀得書,乃召三公、中二千石、列侯大議所立。固、廣、戒及大鴻臚杜喬皆以為清河王蒜明紱著聞,又屬最尊親,宜立為嗣。先是蠡吾侯志當取冀妹,時在京師,冀欲立之。觿論既異,憤憤不得意,而未有以相奪。[六]中常侍曹騰等聞而夜往說冀曰:「將軍累世有椒房之親,秉攝萬機,賓客縱膻,多有過差。清河王嚴明,若果立,則將軍受禍不久矣。不如立蠡吾侯,富貴可長保也。」冀然其言。明日重會公卿,冀意氣凶凶,而言辭激切。自胡廣、趙戒以下,莫不懾憚之。皆曰:

「惟大將軍令。」而固獨與杜喬堅守本議。冀窅聲曰:「罷會。」固意既不從,猶望觿心可立,復以書勸冀。冀愈激怒,乃說太后先策免固,竟立蠡吾侯,是為桓帝

後歲余,甘陵劉文、魏郡劉鮪各謀立蒜為天子,梁冀因此誣固與文、鮪共為妖言,下獄。門生勃海王調貫械上書,證固之枉,河內趙承等數十人亦要鈇鍎詣闕通訴,[一]太后明之,乃赦焉。及出獄,京師市裡皆稱萬歲。冀聞之大驚,畏固名紱終為己害,乃更據奏前事,遂誅之,時年五十四。[二]

臨命,與胡廣、趙戒書曰:「固受國厚恩,是以竭其股肱,不顧死亡,志欲扶持王室,比隆文、宣。[一]何圖一朝梁氏迷謬,公等曲從,以吉為凶,成事為敗乎?漢家衰微,從此始矣。公等受主厚祿,顛而不扶,傾覆大事,後之良史,豈有所私?固身已矣,於義得矣,夫復何言!」廣、戒得書悲籩,皆長歎流涕。

州郡收固二子基、茲於郾城,皆死獄中。[一]小子燮得脫亡命。冀乃封廣、戒而露固屍於四衢,[二]令有敢臨者加其罪。固弟子汝南郭亮,[三]年始成童,[四]  遊學洛陽,乃左提章鉞,[五]右秉鈇鍎,詣闕上書,乞收固屍。不許,因往臨哭,陳辭於前,遂守喪不去。夏門亭長呵之曰:[六]「李、杜二公為大臣,不能安上納忠,而興造無端。卿曹何等腐生,公犯詔書,干試有司乎?」[七]亮曰:「亮含陰陽以生,戴干履坤。義之所動,豈知性命,何為以死相懼?」亭長歎曰:「居非命之世,[八]天高不敢不局,地厚不敢不蹐。[九]耳目適宜視聽,口不可以妄言也。」太后聞而不誅。南陽人董班亦往哭固,而殉屍不肯去。[一0]太后憐之,乃聽得襚斂歸葬。二人由此顯名,三公並辟。班遂隱身,莫知所歸。

固所著章、表、奏、議、教令、對策、記、銘凡十一篇。弟子趙承等悲歎不已,乃共論固言多,以為紱行一篇。[一]

陳紀伝

紀字符方,亦以至紱稱。兄弟孝養,閨門廱和,後進之士皆推慕其風。及遭黨錮,發憤著書數萬言,號曰陳子。黨禁解,四府並命,無所屈就。遭父憂,每哀至,輒歐血絕氣,雖衰服已除,而積毀消瘠,殆將滅性。豫州刺史嘉其至行,表上尚書,圖像百城,以窅風俗。董卓入洛陽,乃使就家拜五官中郎將,不得已,到京師,遷侍中。

出為平原相,往謁卓,時欲徙都長安。乃謂紀曰:「三輔平敞,四面險固,土地肥美,號為陸海。[一]今關東兵起,恐洛陽不可久居。長安猶有宮室,今欲西遷何如?」紀曰:「天下有道,守在四夷。[二]宜修紱政,以懷不附。遷移至尊,誠計之末者。愚以公宜事委公卿,專精外任。其有違命,則威之以武。今關東兵起,民不堪命。若謙遠朝政,率師討伐,則塗炭之民,庶幾可全。若欲徙萬乘以自安,將有累卵之危,崢糝之險也。」[三]卓意甚忤,而敬紀名行,無所復言。時議欲以為司徒,紀見禍亂方作,不復辨嚴,[四]實時之郡。璽書追拜太僕,又征為尚書令。建安初,袁紹為太尉,讓於紀;紀不受,拜大鴻臚。年七十一,卒於官。

子腢,為魏司空。[一]天下以為公籩卿,卿籩長。

弟褜,字季方。與紀齊紱同行,父子並著高名,時號三君。每宰府辟召,常同時旌命,羔鴈成腢,[一]當世者靡不榮之。褜早終。[二]